她坐在咖啡店一隅。
指尖轻点的杯缘已经冷却，杯子里的咖啡也不再飘散热气，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她的姿势都没变过，只是坐在那边，静静望向窗外。
在等着谁吗？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就像这麽一回事吧？
但她并没有等着谁，不，或许内心某处是有这麽一丝丝盼望的，可是希望等的那个人，她知道不会来。
如果是电影或小说，当女主角这麽想的时候，她心里想的人就会如天使降临般，突然出现，或许嘴角带着笑、或许眼神坚毅不移，最後总会说着让女主角感动的话，然後两个人对泣相拥吧？
可笑的是，现实才是那个披着天使衣裳、拿着恶魔之戟的人，狠狠划破所有幻想出来的幸福，撕裂了一切。只留下破洞的心给每个失恋的人，冷冷睨着受伤後的透明血液从他们眼中滑落。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她的思绪不禁飘远。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好吗？」
至今忆起仍会令呼吸停滞的话语。
那一天，坐在和今天相同的座位，咖啡香味一样、窗外阳光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天对面还坐了个人。
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那个也令她害怕想起的人。
桌上的糖罐搁在两杯咖啡之间，她才刚夹了两颗方糖丢入自己那侧的杯里，就听到对方说出这句话，还未完全融化开的方糖在咖啡里载浮载沉，金太妍微微张口想说些什麽，却哑着，愣愣看方糖最终被一片黑色吞没。
「你不要都不说话。」兴许是将金太妍欲言又止的模样都收入眼底了，坐在另一侧的郑秀妍相隔很久後再度开口。
好？或是不好？
虽然金太妍的答案，已经不会改变她的决定。
「可以问为什麽吗？」郑秀妍的语音刚落，金太妍几乎秒答，继续将话题接了下去，像是怕声音与声音之间会被沉默钻了空隙。
要是那样的话……要是那样的话……她怕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听出对方声音中的僵硬，郑秀妍眼里闪过一丝疼惜，却又马上眨眼抹去。她讨厌沉重的话题，除非是心里完完全全都不爱了，否则提分手的那一方心里也不好过的。
但是心累了，还要重复诉说那些让自己渐渐心冷的过程。
真的好难受。
斟酌了一下用词，郑秀妍缓缓开口：
「我讨厌你把工作放在第一顺位，明明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你的视线却常常不在我身上停留。加班、出差，常常晚归不在家，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根本没有在跟任何人交往，你是我梦中才出现的不真实的存在。」
她垂眼，似在诉苦、又似在低泣埋怨。
金太妍咬唇，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紧了又紧，关於工作繁忙的事情，她们已经争吵过好几次了，她知道秀妍寂寞，可是她想给秀妍一个稳定的未来，一个不输给任何男人能给自己妻儿的稳定未来，所以身为女子的她必须更拚命、更努力，在这社会阶层里挣扎着向上爬。
「秀妍，我……」
「不要说什麽你现在打拼是为了将来，我不要谈未来，我要的是你的现在，可是……你有吗？」
听见对方激动地打断，金太妍又将到嘴边的话语吞回去，眸中一片凄苦，身子有些轻轻发颤。
她错了吗？
想要给心爱的人一个家，她错了吗？
眼睛不再看向对面，转向下盯着咖啡，突然想起刚开始交往时，她人生喝的第一杯咖啡，是郑秀妍冲的。
她嗜甜食，不喜欢苦味，咖啡对她而言曾经像是路上对街的行人，永远不会擦肩，直到交往後，郑秀妍将咖啡带入她的世界，轻啜第一杯她为自己冲的咖啡，那入口的醇香，至今依然清晰。
──咖啡，不难喝吧？
──没有想像中的苦。
那是因为，贴心的她为自己那杯咖啡加了糖吧？
一边笑着说以後工作晚了就喝杯咖啡提振精神继续加油吧，一边将手中的糖罐递来，就是因为那份笑容，因为她手上那杯与自己成对的咖啡杯，她开始习惯上咖啡的香味。
总是一杯咖啡，两颗糖。
就像她们之间，一份爱情，两个人。
「我知道我忽略了你很多，对不起……」
这个月，公司正值季度的转换，有些职位因为人事的调动空了下来，除了要避免自己也成为被清出职位的人，金太妍也想拚拚看升迁的可能，所以她不能停，几乎夜夜加班，周末也往其他地方出差。
她还记得三个月前才为了工作的事和郑秀妍争吵，那时候郑秀妍讲着讲着就哭了，伸手抚着她眼下淡淡的黑眼圈说会心疼、会寂寞，金太妍听後紧紧抱住了郑秀妍，也哭了。
之後有两个月，金太妍都尽量准时上下班，回家多陪陪郑秀妍，周末也会带情人出远门，一起度过甜蜜的时光。
但是为了心爱的她，金太妍不能一直留在原地。
只要拚完这个月，拚完这个月就好了，那时候她就有钱能为她们买一间房子、添置她们一起挑的家俱。她能给郑秀妍一个家。
可是郑秀妍已经不愿等候了。
「……对不起。」金太妍又道歉一次。
郑秀妍轻轻摇了摇头，「不要说对不起，你并没有错。是我们追求的爱情不一样，你看的是未来，我要的是现在。」
她不能够体会金太妍孜孜矻矻、焚膏继晷的辛劳，但金太妍同样无法明白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等待良人归来的孤寂。
吵过一次两次三次，哭过四遍五遍六遍，最终还是她一个人留守好几夜的失望。
不是她不要未来，只是她更希望有金太妍的陪伴。
「可不可以…不要说不要在一起了，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过完这个月就好了…」金太妍终於抬起一直低着的头，语带哽咽地说。
她直视郑秀妍的双眼，希望在那瞳仁中找到一丝动摇，但郑秀妍却先将视线移开了。
「真的过完这个月就好了吗？你每一次也是这麽保证的。下次就不会了、以後会早点回家的……但是现在呢？你真的做到了吗？还是总是哄哄我，等我情绪过了又没事了？」
「秀妍……我……」
心里的苦涩不断蔓延。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喜欢计画未来，将自己希望达成的事情纳入清单里，然後努力去一一实现，或许比起即时的行乐，她更喜欢慢慢获得的喜悦。
但就如郑秀妍所说，她们要的爱情不一样。
她要的，她给不了；她给的，她不想要。
郑秀妍将糖罐取来，一颗、两颗、三颗……将方糖丢进自己面前的咖啡里，明明她喜欢的是不加糖黑咖啡，为什麽直到黑色液体都从杯缘漫出洒落桌面，她还是没有停下加糖的手？
金太妍沉默地看着，双眼有些失神，身子的轻颤从未停下，但那幅度小到郑秀妍丝毫未觉。
「糖加多了，就不甜了。」
吭。
的一声。
郑秀妍将方糖夹子放回糖罐，金属与玻璃的碰撞发出了清脆声响。
「就像你的承诺，给多了，就没价值了。」
金太妍喜欢计画未来，将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画进蓝图里。
郑秀妍就在她未来蓝图的中心。
从她爱上她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
「对不起，我累了。」
留下桌上的那杯咖啡，和桌前那个深爱着她、她也深爱过的人，郑秀妍离开了。
最後转身前，她好像说了一声好好保重，可是金太妍已经记不得了，愣愣地看着对面空下的座位，一动也不动。
──你的咖啡不加糖吗？
──不用了，我喜欢黑咖啡。因为黑咖啡就像人生，苦涩过後会有淡淡的甘甜。
那杯被加满糖的咖啡，是什麽滋味呢？
那颗被许多没有实践的承诺安抚的心，又是什麽样的滋味？
金太妍拿起对面的咖啡，饮下。
好甜。
过於甜腻的味道，几乎让人吞饮不下，参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丝不凝神注意就容易忽略的咸味。
她这是哭了吗？
金太妍抬手摸向脸颊，意料之中摸到一片湿润。
「……」
在意识到自己留下眼泪之後，她突然觉得心口好痛。
真的好痛。
双眉紧紧凝起，唇角拉成僵硬的直线，她不想哭。她不想哭……。
眼泪是，没有颜色的血液。
一定是因为左胸口里那颗柔软的心受伤了，却没有人能看到，才会藉由双眼将那温热的血液流下，昭告这个世界。
她再次拿起过甜的咖啡，一次又一次、一口又一口……
一阵刺眼的阳光照进眼里，让人反射性眯起双眼回避。
从漫长的回忆中回神，金太妍眨了眨眼，看向自己对面的座位。
那里本该是没有人的，但她彷佛看到那一天不断啜饮咖啡、又不断流泪的自己。
如果人遇见了过去的自己，会想对那跌跌撞撞的青春年少说些什麽呢？
变成一个人的第一个月，做什麽都是痛苦的，不，或许是痛苦的什麽都做不了，走路会想起她、吃饭会想起她、发呆会想起她、连梦里都是同一个人的倩影。哭着睡、哭着坐、哭着走，然後慢慢…心里的伤口结了痂，跟公司请了整整一周的假，回去又继续自己未完成的梦想。
梦想里无处不是郑秀妍的影子，但是如果不继续下去的话，金太妍不知道自己该凭藉什麽活下去。
她会像世界上每一个平凡的人一样，殷殷期盼着还有机会再爱一次。
但是，屡传不回的讯息、屡拨不通的电话，让她慢慢麻痹了。在没有郑秀妍的生活里麻痹了。
手指再次轻触面前的咖啡杯，向对面那不存在的自己微微一笑。
──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
习惯身边有一个人陪伴，突然变成只剩下自己，深陷在自责与後悔的泥沼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能习惯两个人的相伴，也能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金太妍拿起冷去的咖啡轻啜，一阵苦味在嘴里蔓延。
这杯咖啡，没有加糖。
她想知道那个人喜欢的黑咖啡，是什麽味道。
然後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一杯咖啡，不加糖。
「糖加多就不甜了。因为习惯了。」她在嘴里轻念。
那一句在她心头不断盘旋的话语。
而苦，多了，也会习惯的。
如果她遇见了过去的自己，她会想对那个泣不成声的女孩，说这样的一句话。
搁下饮尽的咖啡杯，轻轻起身，将钱留在桌边，她走出店门，走进一片阳光下。
嘴里蔓延苦味的余韵，还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甘甜。
就像人生一样，有苦、亦会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