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紫藤将家里的仓库重新整理成简单的房间,让牛家一家搬进来住,婚前,大郎和二郎先睡这一间新房间,紫藤和杏草的房间不变,牛家母女三人共有第三间房间,并将杏草的房间做些新房的布置。
一应妥当後,紫藤让牛夫人准备些物品,简而慎重地筹办婚礼。
当天,紫藤可能比参加自己的婚礼还耗费精神,明明也就请了几个牛家的近亲和义永镖局的常客,特别是晚上,她还得想办法阻止牛家好奇的二郎和两个ㄚ头闹洞房。
婚後,夫妇两个生活和美,甚至让紫藤不忍直视,与其和他们一直共处一室,紫藤更愿意教牛二郎算数写字,虽然有点精明难搞,但好歹吃长他几岁,且二郎心里也有底,还算勤奋好学,仍压得住他。
随着杏草与牛大郎的关系渐入佳境,国事却非如此,王都传来令人失望的消息。
武定帝十九年四月,帝与州侯为国政之事有所争执,清州侯关入宫中天牢,清远亦软禁慧颖宫(慧姬公主生前寝宫)。
清州侯父子被囚的消息,使安清明三州陷入一片愁云惨雾,压制多年的物价,依循消息传开的进度,依序飞涨,今天买一棵菜的钱,几天後可能只买得起一片菜叶。
许多店家不得不歇业,紫藤杏草也不例外。
不过,清州还活得平安健康的清远风和清远雅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月内凭藉和明清两州几大商的合作,揪出趁势抬高价格的商人,软硬兼施,缓和了物价持续高涨的情形。
可不管清氏再怎麽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僵持在不上不下的阶段,只是让整个国家更加混乱,是的,偏南几州的物价是压住了,往北环绕新州的几州物价却像是怕谁迎头赶上一般,一涨再涨,前阵子归功平州乱事终於有解,好不容易几个月不再涨浮,事到如今又功亏一篑。
远风、远雅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每天关注从王都传来的大小讯息,想反而反不了,父兄根本是被困在王都宫中当人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远风立即将长嫂母女送往南越国安顿,并派人前往善州。
消息漫延开不久,义永镖局的五镖头——王锈姑娘便郁闷地来找苏仪。
大概因为原来都是女子的关系,又或者王锈真觉得苏仪的谈吐见识有什麽独特之处,还是两人本就性格相投,王锈和苏仪虽不到什麽一见如故、掏心掏肺的交情,却满有话聊。
「我听说大镖头和四镖头都赶去支援清州侯了?」苏仪将茶水推向对面的。
王锈艰难地点头。
「那安州边境的战事怎麽样?」
大戎国几十年来不断掀起大小战事,自从西戎王发基後,先是忌惮他,後西戎王登基为武定帝,又忌惮清氏,虽仍三不五时骚扰边境,除七八年前,武定帝的状况在长公主死後急转直下,曾试图大举来攻一次,由清氏一族为首挡下後,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清氏为首的州侯和长子不在…
王锈猛点头。「所以我爹和三师兄才赶去安州。」
生为一名女子,王锈之所以能占着行五的位子,不外乎是为大镖头的独生女。二镖头和四镖头是外头收养的孤子,二镖头近几年几乎待在清氏左右辅佐,三镖头在镖里出生,六镖头是镇里的孩子。
「爹让二师兄、我还有师弟看家。」王锈突然拍桌大喊。「若非我是女子也想上战场,杀他几个大戎官兵。」
「大戎早就虎视眈眈,但总得准备准备,想来也没那麽快打来。而且,最好别打来。」
「说得是。」王锈立刻像垂了耳朵的小狗。「耶~你说,我就想不懂,清世伯干嘛非要去王都呢?这不是都把事情搅复杂了?」
「这些日子,我听到许多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可是,我总在想不管原因是什麽,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终究是局外人,想知道那麽多又有什麽用呢?难不成过去知道,就能改变州侯父子入京的决心;难不成现在知道,到武定帝面前嚷嚷:『我知道为什麽清州侯父子明知有危险,还要听命诏书来见你喔!』武定帝就会放了他们?」
苏仪越说越义愤填膺、感同身受,就像冀紫藤逃婚,一大堆人问为什麽?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早在过去铸成,或是长久累积而来,这些人知道为什麽到底有什麽用?又不能穿越时空改变过去。更何况冀紫藤根本跑不见了,追问她家人奴仆,或和其他有同样困惑的人讨论,不管多麽钜细靡遗的分析,始终得不到当事人的答案。
重点是结果。
不是已经不能改变得过去。
「是以,我认为与其想弥补遗憾般地追寻过去,继续向前走,更实在。」
王锈仔细思考紫藤的一番话,整个镖局的人从清州侯入王都至今,弥漫着这个困惑的氛围,镖局虽与清氏关系密切,但在这个问题上对他们却不是致关紧要,就算有,现在也找不到答案,一直浪费心力於此是有点蠢。
倒不如做一些对未来情势有帮助的事。
王锈眉宇间终於舒展。「很好,我知道该怎麽做了,这时候不能再给爹还有大师兄添乱。」
一说完,王锈拍桌急急火火地飞奔出去。
苏仪心道:真、真是急性子。
被派往善州的义永镖局二镖头—杨广寒,和远风交情甚笃,如同远风的左臂右膀,在年後,风尘仆仆而回。
「怎麽样?见到他了吗?」一见来人,远风急着追问。
广寒摇摇头,表示事情未成。「见是见到了,不过…那人说请转告您:『我还是那句话。』」
「连广寒哥你也无法说服他?」远雅问。
广寒为人稳重,思绪清明,谈吐有条理,坚定却不偏颇,擅於统整分析,在交谈中别有一种令人深信的吸引力,同时也是群体中很好的调合剂。
「那人生性孤执高傲,若不是远风和他有些交情,我怕是连面都见不到。」
「他说的道理我认同,可那两个笨蛋执意入京,害我现在骑虎难下!」
「关於这点他倒是说了…」这一点广寒或远风、远雅自己也能明白,只不过不会如此人一般残忍的说出口。「就看是两位狠得下心,或王都的那位狠心了。」
「自此之後,你们该怎麽做便怎麽做。」
「如果我和你大哥没回来,或…回不来了,千万别再顾忌我们,就…反吧!」
两个人临走前,分别留下同样意思、不同说法、不负责任的话,哪里这麽简单!是要他和远雅当弃父兄於不顾的王八蛋吗?一但狠下心,他日面对他人的不忠不义,又有什麽资格评论。
要远风与远雅两兄弟现在造反,比登天还难,这一点完全不用考虑了,得先解决後顾之忧。
「不过,对方是有透露另一件骇人听闻的讯息,回程时,我也前往确认过了,是以,才慢了些时日。」广寒转述对方所说和自己亲眼所见。
远风和远雅变了脸色,事情由开端漫延到如今情势,起码一两年之久,直到近几个月,特别於年後开始,才翻上台面疯狂盛行,清州已自顾不暇,现在还得伸手管到明善两州交界去,背後之人不知道装得什麽心。
「一直以来,明州以西和我们关系密切;以东和善州较为亲近,东西官商也自有派系,素有争斗,但也从未闹到两方不死不休的境地,官场相互制衡,商贾也有合作,可这件事却如同凭空冒出来一般…当中牵涉『贵人』定超乎我们所想。」
「哼!一定要揪出那幕後主使。」远风示意交由广寒处理。「清州不说,明善两州相比北方,至少勉勉强强,南方几国暂且也没打过来的意思,闹这一出,分明也想把明善州拖向腐败之路!我真想看看哪个天才,如此费尽心思把国家送上死路。」
「两位少爷说得不错,我已托人送信回镖局,师弟师妹们定会将此事查清。」
远雅不太明白,毕竟他从未亲眼见过,这号传闻的人物。「可…对方既透露这个消息於我们,应可视为善意,却为何不愿协助?」
「他告知我们此事,意思就要我们去处理,一方面是为了百姓,一方面何尝不是在试探我们,他若直接表态支持,不论对於百姓或他自己,却不见得是好事,所谓一朝被蛇咬呀!」远风长叹,心里暗咒武定帝的祖先们。
「往岔了说,此举,也可以是种恶意。我倒认为,与其费力於揣测、争取不知是否能得到支持的助力,倒不如认真地做好我们能做的。」
通常,远风在类似情景会很爽快地说没错,这一次他犹豫了,失去那个人的协助太过可惜,又或者,他想证明自己是不同的。
「先依你说的办,我就不信他有那麽硬心肠!」没得到那人的认可,便算不上真正的明君,远风握拳以彰决心。
远雅从未见过远风一直想招揽的这个人,远风的坚定也远大於远雅的想像,令人不禁想一睹其风采。
善州——《醉忘楼》几乎不露脸的当家楼主。
王锈与其师弟义永镖局六镖头被派命前往明善边界,查找真凶。
听闻两位镖头要外出至善州边界的苏仪,权衡的许久,决定登门拜访王锈。
「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多带上我一个?在善州,我与一个朋友有约。」这是苏仪提出的请求。
「多带一个人是没问题,不过,呃…我也不能透露太多,我们此番前往,为的…也不是什麽安全的事,也没办法送你到你要的目的地,这样…可以吗?」
也就是说危急时,有安全上的疑虑;等他们事情办完了,你自己的事就自己看着办。
与义永镖局同行固然有同行的风险,但不论另外换哪种方式前往善州,都有风险,光是顶着义永镖局的名号,便比其他选项可靠许多。
「可以、当然可以。」苏仪起身为礼。「我已经算是厚着脸皮而来,哪里还能在东要求、西要求的。」
「没什麽!就怕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你是於飞的朋友嘛~」
苏仪有点心虚的苦笑,虽相当投契,却也说不上有多麽深厚的情谊,如此受人恩惠,反倒有些不安。
「对了,上次说於飞兄长他家里的事,现在处理的如何?」
王锈抓抓头,这也不方便透露太多,苏仪向她问过几次,她都呼咙而过,可要怎麽说才好呀!?处理得越来越糟糕了呀!
「还再处理…详细情形我也是很清楚,我们也只能等消息了。」
「也只能如此。」苏仪自然知道王锈有所保留,但他也没有立场追问。「那麽…前往善州之事,便有劳五镖头。」
「这个你完全不必操心,不过我们後日就要出发了,你可得赶着整理行装!」
当天晚上,紫藤就将杏草叫进房里,告知她自己即将离开。
「这麽快?」
「嗯。的确决定的有些仓促,不过,与义永镖局同行可以少了许多顾虑。」
「在这里一直待着,不好吗?」
一年来,她们平顺安稳地渡过,紫藤也很珍惜这样的生活,可她要离开的念头从未动摇。
「我一开始就打算到越国的啊!虽然,如今又有些犹豫…但也因此,我不能停在这里,我必须往前进,才能确定我是该回到这里,或者往什麽地方去,再说,我本就与林燕有约。」
杏草轻扶起紫藤的手,这双手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紫藤骨子里的任性刁蛮仍在,可她从未推却她能够尝试去做的事,当然,除了她用心设计牛大郎的那段时间。
这一双曾经没有伤痕茧子的手,如今不再柔软顺滑,有浸过水的皱褶,曾因烧菜刮伤烫伤,这不是一双「小姐」该有的手。
「才一年,这双手就这麽不一样…」连摸着的触感也有很大的不同。
「哪里差这麽多!」紫藤轻笑。「跟你比,算什麽?我…更喜欢现在的这双手,没错,或许粗糙、不漂亮,可却代表着一个人努力地做过什麽。练剑弹琴的人,他们的手在对应的地方生出厚茧,你有一双象徵什麽家事都能做好的手,就连父亲经常拨算盘的手指、阿湛长期提笔的指间也特别厚。」
缓缓的抽回了手,端详着,紫藤也不太记得自己是什麽时候发现的,某一天意会过来时,就已经根深蒂固地这麽认为了,自己的手和周围人们的手不太一样,起初,紫藤甚至为此感到惶恐,她渐渐把残留在手上的痕迹视为一个人所代表的价值。
一年,算不上长的时间,也足以留下轻轻浅浅的不同。
「你看!我现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是挺好的嘛~哭什麽?」
如此一说,眼泪没收住,反而流得更多。紫藤灵机一动,改口道:「你这分明害我!你待会儿哭一哭,红肿着眼睛回房,大郎没来找我算帐那才奇怪!」
果然,这麽说的吓阻力较足,杏草马上眼泪一抹,吸了吸鼻子,不哭了。
「好了,现在可以听我交代事情了?」紫藤从柜子里拿出一长方小盒,在从小盒中的布套掏出纸张。「这是这间房子的房契,交给你,你妥善收好了。」
「这该由小姐收着,为什麽交给我?」
「我暂时用不到,难不成带着四处跑?」
杏草狐疑地望着紫藤,手心却还是向上捧着,乖乖收下。
「应急用的钱银、金子藏哪儿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切记不到万不可以的时候不要轻易使用,若未来战况焦急,日子不好过,你便自己评估,该挪用时也千万别客气。」
「可,可是,那是小姐的…」
「说得更准确,那是我爹的。」紫藤指间轻点杏草额头。「别想太多,我说什麽你照做就是,也别想分你的、我的,真要计较,你就当作是帮我顾家的酬劳。」
换一个说法,杏草歪着头想一想後点头接受了,紫藤接着交代一些琐事,摸摸杏草圆圆的脑袋。
「你现在是大嫂了,也有弟妹,得拿出嫂子的架势,我离开以後,你帮不到我,我也帮不到你。明天,牛家那边我会自己跟他们说。」
杏草回房後,紫藤推开窗,拿出藏在床底的酒酿,倚坐在窗边,望着月亮,缓缓啜饮,大概心里还是存在别离的伤感,既想回忆过去,又对过去的某部份怀着芥蒂,面对如今情势,她一直在等待某个意料中的宣判而坐立难安,乾脆什麽都不想,放空脑袋,结果内心反而空荡寂寞,没有人可以畅快说真心话的感受真不好。
隔日,向牛家告知完自己即将离开的消息,一番寒暄道别後,紫藤就窝回房间整理东西,没多久,牛二郎便来找她。
「有什麽事吗?」
苏仪没有特别回头看少年血气方刚,一副不成熟的谈判表情。
「你早就想好要离开这里了,对吧?所以,才忙着将我哥和嫂子送作堆。」
「是又如何?」苏仪有点不明白问这问题的涵义,反正小俩口过得美满就好。
「你要教我认字算数,才刚教上手就要离开,不觉得有点不负责任吗?」
苏仪终於有点忍不住,挑眉转头盯着这说话前後没有直接关联的少年。「有上进心很好,杏草也可以教你。」
少年歪了歪嘴。「你…你…就没有想过要留下?」
「没有。」
对於苏仪毫无犹疑的回答,二郎愣住了,他没想到他可以回答的如此决绝。
绕这样一圈,其实也只是想表示希望苏仪留下来。
「呃~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已与朋友约定好,总不能不守信诺。」苏仪拍了拍二郎的肩膀。「你很聪明,有你在,我不用担心什麽。」
苏仪大概不知道他此番神态语气,倒真有点『兄长』的风范,二郎抬眼瞄了一眼,咕哝道:「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麽秘密?」有不少呢。
「你和大嫂一样。」二郎的耳根莫名的红了,声音更小。
「……」既然知道,苏仪也没打算问怎麽知道的,仅是将食指放在唇边,眨眼道:「可不能说出去。」
「要说我早说了。」
「是、是…以後就拜托你了。」
苏仪笑得开怀,二郎不大满意,也只能接受。
赵公公自大殿外缓缓走入内殿,数十年匆匆而过,有太多事被改变,在重重叠叠的宫道上,他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走着,究竟是这颗心硬如铁石,还是没有什麽让他在乎的了。
陛下依旧是一双眺望远方的无神眼眸,很多人认为如今的武定帝寻欢作乐、嗜酒如命、残暴无常,但更多的时候,他就像这样,孤坐在宫里的一个角落,偶尔翻着朝廷卷宗冷笑,偶尔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赵公公聊着…最多最多仍是一个人不言不语地不知道想着什麽。
「陛下。太子仍跪於殿外,请求见您。」
自清氏父子被禁,这似乎成为一种莫名的例行事物,太子请求父皇一见,武定帝不见,太子体力不支或趁太子体力不支时抬回或压回东宫,太子恢复再接再厉。
「让他回去!!」
武定帝一次也没有心软,每一次都以同样的语调回覆赵公公,而赵公公也不会再说什麽,缓缓地退出去,走到殿外,将几个字清楚地向太子重覆一遍。
太子会祈求赵公公的协助,因为他比自己、比母后,在更早之前就陪伴在武定帝身边,即便这十多年残暴如武定帝,赵公公唯一不改。
「太子殿下,您请回吧!陛下的性情您是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太子憔悴疲惫的面容,悲恸扭曲。「喜怒无常,防备、猜忌,甚至算计身边的人,我越来越不懂,这原来是父皇所向往的天下吗?」
年轻正直的太子,若是生在安稳昌盛的时代,他会是个好太子、未来的好皇帝,可现在赵公公仅觉得他天真。
「殿下,您此番话语让陛下听见着实不妥,陛下也有陛下的为难和苦处,殿下您…无法全然明白。」
「因此,面对丈夫与父亲的转变,我们该深锁於宫中不言不语吗?」
太子回过头,是从不远处下轿走来的母亲。
赵公公淡漠地向皇后行礼,接道:「陛下吩咐任何人皆不见,皇后娘娘莫让老奴为难。」
「又有谁敢拦住本宫?」皇后一个眼神扫过去,太监宫女守卫原本像前一动,又止住了。
皇后抬着头以皇后的姿态,一步步向前,赵公公只得让出道路,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太子就别跟来了吧!回寝宫好好休息,莫要伤了身子。」
「母后!?」
「本宫会与你父皇好好谈的。」皇后回眸,对着自己的儿子,是几乎要哭出来的苦笑,有别於方才的庄严,太子知道,母亲也只是在深宫中快要熬到尽头的女子。
然後,母亲又坚强地将头撇向前方,好像她方才不曾流露那样艰难的神情,母亲的心中也有了某个决心吧!
酸痛的双腿与心里的感受相连,无法前进,也无法离开。
对於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你永远会记得第一次初见他时的模样。
在踏入殿门前,皇后仰头看了看今天的蓝天白云,想着第一次见他,他是…什麽模样?
他是刚被贬到安州的落魄皇子,眼里充满悲愤、愤世嫉俗的苍凉,却倔强地挺着身子骨,有着不成熟的刚强。
往後的每次,他奋战归来,总会找机会凑巧地与她碰上一面,从两两相望、点头微笑、问候几句、坦诚相聊到愿意相伴一生,迎来第一个新的生命……他和她也有过这些曾经,可今日…他们又是什麽模样?
他,一样悲愤、一样苍凉、一样倔强,却变得面目可憎。
面目可憎地令人悲伤。
「陛下,您不去看看您的长子吗?」她问。
武定帝不问不答不动,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她走向前,握住丈夫的手,往事涌上心头,兴许、兴许怨不得任何人,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出如今的模样。
「夫君,我们都在这深宫中迷失了自己,我知道错了。」皇后淌下了泪水,她只想是一名挽回丈夫的妻子。「夫君呢?夫君仍想以此模样,困在这宫中吗?」
武定帝的眼眸终於闪了闪,认真地凝望妻子。
「您不见见我们的孩子?见见鸿翼,您的长子呀!您可知这一月多来,他消瘦多少?憔悴多少?我们伤害的都是最珍视的人呀!醒来吧!醒来吧!陛下。您愿意说,我便愿意倾听,我能陪您一起面对,一起解决,好吗?」
说到最後,皇后收住泪水,朝地上坚忍地瞌了头。
嗑在木地上的声音响亮,之後,一片沉寂。
从她坐上皇后之位的那一天开始,她不再示弱,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流泪,尽管搬弄心机,被伤害而伤害,自私再残忍,哪一步不是痛苦?原来,越走越近;後来,越行越远,可能,当两个人之间再无更近的距离时,就只能疏远,她再也不明白丈夫的心思,而丈夫再也不在乎她的想法。
原本,她想就算这样走到最後,她不会认输,不会被痛苦打败,更不会因为与丈夫之间的相敬如冰,放弃承受这些痛苦所像换来的地位、执着与维护。
直到,远亦昂首入宫,前来拜见她,她才有些清醒,想起那个因为太过痛苦,甚至刻意不去想念的长女,不论在心里、棺木里,都被彻底埋葬的可怜女儿,慧姬至死都未改初衷,连远亦都有赌上性命的觉悟,他明明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接着,清州侯也跟着入王都,还相信当年的人,换来的却是软禁与未知生死。
长子第一回跪倒在大殿外,她存着观察丈夫心思的疑虑;第二回,她明白武定帝并不打算善了,试着劝慰太子;第三回,明显消瘦的长子让她自问,至今所坚持的一切,是为了让最爱的人们煎熬成这副模样?死了慧姬,现在连鸿翼也要搭进去?辜负自己也辜负他人,包括这些还信任自己的人,十多年过去,不仅舍弃初心,长进的也就只有一颗越来越冷硬的心,不能再这样下去!
没有道理,让自己做过的错误和该做的事,让人承担了,所以,她也赌。
「皇后,过去永远无法改变,过去的错误永远会成芥蒂,朕觉得现在的我很好。」开口的声音很沙哑低沉,说得平平淡淡,不带丝毫情绪。
皇后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病入膏肓的丈夫,抓住他的衣摆,高声问:「你要继续这样下去吗?好似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迷失在深渊之中,让所有人跟着你痛苦?」
「来人。」前一声是低声的呼唤,後一声是歇斯地理的呼喊。「来人!将皇后押回宫中,软禁!」
「慧姬已死,但鸿翼仍活着,您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皇后哭喊着问:「这世上究竟还有什麽是你在乎的呢?」
她缓缓站起身子,不等来人,摇摇晃晃地,踏着阑珊步履离去,在殿门前终是回头一望:「我永远记得初见你的模样,也永远记得我们当年的梦,这些年我们都变了,唯独那个梦我不想、也不应该令之付诸流水。」
若是旁人,皇后或许会再努力几回,可因为了解,了解武定帝的固执;因为已无年少时还经得起考验的勇气,她满是心灰意冷的无奈,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又有什麽能憾动他的心?
赵公公伫立於门前,低头迎送皇后,皇后是聪明的,长远来看她希望武定帝能再励精图治;短程而言,是要武定帝放了清州侯父子,不过,到最後,对於这一点,她却只字未提。
她很清楚,不管国家将怎麽走下去,清州侯父子放不放,问题全在武定帝一颗难辨的心,如果陛下无法回复本心,其他什麽都是多说无意,反而一如太子那般连面都没见上,就激怒了陛下。
皇后动之以情,她用对了方法,可惜…
太迟了。
仰头,今天的天很蓝,云也白里透光,他第一次来到陛下身边时,天空灰灰的,陛下弯着两条粗粗的眉毛打量他,掉了两颗门牙,说话有些不清:「你是皇兄派来照顾我的?」
赵公公微笑牵起小小的手,一同走过宫城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