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藤 — 上卷:四、來自王殿的詔書(1)

正文 紫藤 — 上卷:四、來自王殿的詔書(1)

远雅一行送紫藤两到他们指定的店面,是一间位居市集邻街的小店,他们在门前止步。

「我们借宿於义永镖局附近的旅店,待事情处理好了,过几日再登门拜访。」

「好。到时应能请兄长们吃一餐,苏仪恭送。」

目送一行人走後,紫藤敲了敲小店门,没一会儿一位年约六十的老妇开了门,一见来人眼眶尽红。

「崔嬷嬷,抱歉,有事耽搁,来晚了。」紫藤很勉强地苦笑。

世上唯一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想逃离冀家关键原因的人,也许只有眼前这个照顾自己到大的老妇人,紫藤委屈地抱住妇人,贴在她的肩上低声啜泣。

只有她不会质问自己为什麽逃婚,只有她可以在开门的一瞬间明白紫藤满腹说不出口的心事和倔强,因此,她也不需要伪装、隐藏、说假话。

老妇拍拍紫藤的头安抚。「没事、没事,过去了就好,小姐,我们先进屋吧!」

若说体贴柔善的姨娘是半个母亲,那崔嬷嬷则可算得上另外半个。她过去随侍紫藤母亲,其母死後,一直照护着紫藤,紫藤十六岁成年时,便放崔嬷嬷一家回乡,两年前,紫藤就做好出走的打算,这间小店托朋友买下,并请在临镇的崔嬷嬷三不五时来看看,两人也说好,紫藤一离开冀家後两周,崔嬷嬷就至此等她们,若是再两周还没出现,便回头求助冀敬筳。

门一关上,情绪安稳些的紫藤一改姿态,拉住老妇的手,靠在她肩上似撒娇姿态。「我现在算不上小姐了!」

老妇笑嗔道:「哪有公子家这般撒娇?」

「本公子撒娇也不是随随便便人都可以的。」

三人围桌坐了下来,老妇仔细端详男装打扮的紫藤,感慨道:「两年不见,小姐又瘦了些。」

「这是长成熟了!」紫藤拍拍自己的脸道:「崔叔没和您一起来?」

「有,在客栈待着呢!」

「对不起,让您夫妇俩因我奔走操烦,以後您便安心过日子,紫藤绝不会再劳烦您了。」说完,紫藤起身欲行一个大礼。

崔嬷嬷赶忙托住她:「小姐,这可不行,世间哪有主子行礼的道理。」

「那就当作是晚辈向您行礼吧!」

崔嬷嬷深知拗不过紫藤,便也不再多说。

接着,崔妈妈带两人,将屋子走过一圈,除了前厅可做店面外,後面小屋两层楼有三间房,一间储物室和厨灶、一个小院落。

紫藤、杏草分配好房间,大概整理一下,杏草识趣地明白,紫藤和崔嬷嬷肯定有话要谈,便打发自己到街上买东西。

挽着紫藤坐在床边,轻叹:「老爷从以前除了做生意外,就是那样固执不屈的性子,只有夫人敢说他几句。」

拍拍她的手,反过来安慰老妇,头靠在她的肩上。「您放心吧!我不怨谁,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小姐,你知道为什麽在那麽多个ㄚ鐶中,夫人选了林姨娘做为老爷的妾侍吗?」

「自然是因为姨娘的性情柔善呀!」

「姨娘本性温柔体贴不假,但更重要的是她性格中的那份怯懦。」崔嬷嬷高深莫测地浅笑着。「一来她不敢反驳老爷,定是事事都依顺老爷的意思;二来,当初替老爷纳妾无非为了延续子嗣,将来若真生了儿子,也没胆子对你这大小姐怎麽样!」

「所以…嬷嬷告诉我这个的用意是?」紫藤半眯起眼睛,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等小姐安顿好後,老妇便要离开了,下次相见也不知哪年哪月了。有些话总想唠叨几句,老爷脾性倔强,林姨娘的怯懦正好互补,即便有什麽不开心,林姨娘也选择包容。以後父女相处,万不可硬碰硬,有时闭口不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过两个人气得直跳脚。」

紫藤苦笑,她何尝不知冀敬筳的性子基本上顺从他的意思,大抵就没事,可她偏偏做不到,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父女俩才会越来越疏远,越来越无法了解彼此。

因此,紫藤才想也许隔着一段距离,一段时间以後,待她成熟了点,冷静理性了点,也许就能做到崔嬷嬷所说的,或者,找到更好的方法。

刚到义永镖局未及下马,镖局三镖头奔了出来,口中嚷让。

「三少爷你终於到了!快快快,有你的飞鸽传书!」一边动作将远雅从马上拉下来。

「这是怎麽了?」

「大事!大事!」

「什麽大事你急成这样?」无方追在後头急问,对方却像是没听见般,将远雅半拖半拉地往里里面带。

交到远雅手中的薄薄一张纸,是二哥远风亲笔,短而潦草的几个字。

武定帝下诏,命长兄入王都,速回!

这诏书来得并不寻常,两个多月前,父亲才代表清氏前往都中拜年,若武定帝早有此意,应会有所表示,况且,这时候要长兄入都,为了什麽?

「总镖头,家里还有其他什麽讯息吗?」

「没有,不过远风那小子越是要紧是越懒得废话,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远雅捏着信,反覆思索这诏书前前後後的合理性,本来,君王给臣子下一封诏书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但是,即便这几年武定帝与清氏关系不如以往,武定帝也从来没有对清氏一族施以象徵命令的帝王诏书,何况,曾经两家密不可分,武定帝给清遗玉的从来都是书信,而非诏书,这毫无预警的转变,展现着武定帝的一颗帝王之心,并不是什麽好事!

「总镖头,我们得立刻告辞了。另外…我有一名朋友……」

「三少爷的朋友我们自当关照,您快回吧!若有什麽消息,保持联系,帮我向您父兄问好。」

一身行装未及卸下,无方又将一行人通通赶上马,心里不禁偷偷为神色凝重的主子可惜一把,这一走,什麽变数都未可知,与紫藤……

休息过後,紫藤与杏草趁着天黑前,一里一外将店面在打扫整理一回,紫藤顺着窗门上木纹花格,一格一格擦过,深深明白这种需要强大耐心的活儿,非自己所好。

就在夕阳开始昏黄时,不久前离开的一行人,又策马回来,在店门前止步,只有於飞一个人下马。

东西综横的街道,夕阳昏黄斜照在於飞身上,衬得银纹白衣一面是反着黄光的刺眼,一面是与影子相连的黑,强烈对比更显得清秀面容上的神情不寻常,往於飞身後一看,後面那一群的神情也同样不对劲。

「兄长,发生什麽事了?」

「家里发生了事。恐怕…」

「没关系。」瞧着於飞好似每吐一个字都无比艰辛的表情,紫藤很乾脆地截断他。「家里事要紧,反正我们这间店又跑不掉!」

远雅终於苦中带笑,若是没有紫藤自己肯定比现在还苦,可因为有她才会为分离感到难舍,心理的不安挥之不去,唯一只庆幸紫藤现在与清氏毫无瓜葛。

「此次回去,可能需要好一段时间,若你有困难,可以找义永镖局帮忙。」

「小仪先谢过兄长厚爱。」

「我们萍水相逢,此行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们兄弟俩孤身在外,无亲人可依靠,我忝为兄长,唯这一点小忙能帮衬一二。」

於飞得话语间总充满客套之意,好似他倒欠自己几百两银子,本来感觉有些渐入佳境,可如今又回到原点,紫藤二指神功点向於飞眉间。

「兄长莫要思虑过甚,不防人如其名,疏阔一些,兄长性情温柔,热於助人,好人当有好报。」

於飞、於飞,既怀着清氏一族对天下的祈愿,更隐含远雅自己能如鸿雁般开阔自由,紫藤总能说出远雅想听的话,他明白紫藤不知道,也不能体会清氏和远亦面临的艰难,可她就是能抚平自己的心绪,给予他一种肯定的感觉,他们会再见的。

远雅躬身为礼,以示感谢与道别。「小仪所言,我自然谨记。」

紫藤抱拳回礼相送,望着离去的阴暗背影,想起了朗念那首诗,霍湛的模样。

鸿雁於飞,肃肃其羽。

之子於征,劬劳於野。

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於飞,集於中泽。

之子於垣,百堵皆作。

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於飞,哀鸣嗷嗷。

维此哲人,谓我劬劳。

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你是白痴吗?」

方回到家,赶至大厅的远雅,看见的是这样一幕场景,二哥远风揪着大哥,中气十足的破口大骂,父亲抓着兄弟俩的手,试图分开他们,母亲肃穆地站在一旁,大嫂含泪,二嫂默然。

「怎麽回事?」

知道小弟回来,远风匆匆瞥了一眼。「哼!你说这成什麽道理?大哥真想『遵从王命』前往王都。」

远风的手紧紧揪着,若非对方是兄长,恨不得一拳挥去,给一计当头棒喝。

「大哥,真是如此?父亲,您……?」

清遗玉摇头。「远风,先将手放了。」

赤目瞪着父兄,兄长却以无比坚定的眼眸直视自己,远风更怒气不打一处来。

清远亦与父亲最为相似,两个人表面上温文儒雅、霁月清风,可一旦真下了什麽决心,神也难改。

当兄长出现这个眼神时,谁都别想动摇。

远雅也来帮忙拉住远风。「二哥,我们先好好商量。」

「商量个鬼!」远风甩手,指着清远亦道:「你看他那眼神!那是打算商量的眼神吗!?」

「大哥?」

如劲松挺拔,决绝的眼神有几分伤悲,恭敬地拱起双手一敬。「父亲,我意已决,十多年来我们悬而未决的这颗心,终该找到答案。」

「就算为父不让你去,你仍会前往吧?」

「您…会答应的。」因为换作是您,也会做出与我一般的选择。

清遗玉和清远亦,一个与武定帝是君臣是挚友,曾一起背对背、血战沙场;一个如亚父如恩师,曾坐在他腿上,騬着马嬉闹奔驰。他们与武定帝相处过,见他将天下一肩担起,听他诉说国家未来之梦,他们并非因他的盛名而生死交付、誓死追随,那个刚直勇猛、宁折不弯的武定帝,怎麽可能如同不曾存在?

「父亲?」远雅真的心惊了!武定帝如今心思谁都捉摸不定,这份诏书之意不论真假,清氏一族都不可能全身而退,走入王都权力中心的长兄,又会如何?「这是一场必输之赌啊!」

「去什麽!」长兄与父亲的眼神交会代表什麽,远风心知肚明,怒吼:「这样去送死,何不乾脆在此当场自尽!」

「好了!风儿!你说得太过了。」清夫人王氏出声阻止,狠瞪丈夫一眼,扶起长子问:「你真得决定了?」

「是。」

肯定的语音一落,一巴掌搧在清远亦脸上。「这一掌打你做此决定不顾父母兄弟妻女。」

远亦一动不动生生受着,第二巴掌搧下。「这一掌打你将私心置於天下百姓之前。」

「夫人!」清遗玉拉住妻子搧掌的右手,王氏举起左手继续搧第三掌。「这一掌打你不同我们商量,独自做下…如此重大的决定。」

尽管面色严厉,後半句之音却已哽咽,清遗玉怕妻子闷在心里正要伸出手安抚,却被对方拍掉,也赏了他一巴掌!

「百姓之事你一向果断,唯独牵扯武定帝时,你迟迟不下决心,若说当年的武定帝不在,那你呢?怀着救世之心的你呢?」

清遗玉辩无可辩,活到这把年纪,他越渐觉得自己优柔寡断地惹人讨厌。

「亦儿,你既已决定,母亲希望不论生死,你皆能无悔。」

清夫人头也不回,步出大厅,厅内众人皆知道,做为母亲,她是忍着悲伤,不希望儿子为难,艰难地支持。

「远风,我走後,你的鸿图之志便可尽情发挥。」

「我不听你说这个!!」远风又要冲向长兄动手,这一次妻子韶云拉住了他。「你冷静点!」

远风不管不顾直嚷嚷。「天底下有你这麽蠢的吗?你要是有个什麽!父亲母亲、嫂子侄女…我和远雅,我们…该如何?」

远风全身激动地颤抖,捏着韶云的手,咬着牙,果断刚强如他,也无法想像,长兄入王都後那…福祸未卜的恐怖,比起打滚江湖、赤血战场,终是坦坦荡荡地明白自己死得其所,好过与那个已经喜怒无常的武定帝相互算计。

远亦浅浅一笑,拉过远风和脸色唰白远雅的手,轻轻拍着。「我与父亲的犹疑不该由不清楚详情的你们背负,清氏一族与武定帝的过往终该有个了结,若这段情义会辜负天下百姓,那麽…也由我来背负,自此之後,你们该怎麽做便怎麽做。」

一个深蹙秀眉,避开目光;一个悲愤之余恨不得将自己打晕得怒目,两个胞弟显然都不领情,如此只有指望父亲了。

「二媳妇你先陪大媳妇进房吧!我们父子四人好好谈谈。」

两个媳妇走後,盯着三个不肯让步的儿子,沉声道:「坐下。」

老大和老么乖乖听话,中间的那个却不肯罢休地瞪着大哥不放。

「坐下!」清遗玉又吩咐了一次。

四个人就定位後,清遗玉也没有立即发话,低头沉吟许久,深吸又长叹一口气:「为父去吧!」

三个人耳朵刚接收这讯息时,没立即会意,待会意了,远风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即发言,远亦抢先跪地,高声道:「不可以!武定帝诏书中明旨请我入都,共商平定北方和州之乱,若我们擅自换了人,就是辩无可辩的公然抗旨。」

「谁管他抗不抗旨,谁都不准去!」远风急得跳脚。

远亦已争辩的有些急了。「远风,你很清楚我和父亲如今都是裹足不前的懦夫!既无法坦然地追究事实,也不能乾脆地举兵造反,凭着一腔热血慈悲招兵买马,却始终无法做出那个关键的决定,而你,也做不到强迫我们!」

「父亲、大哥,你真的…真的…那麽相信那位坐於王位上,已失了本心的帝王吗?」远雅不解地问。

「我不想再逃避了!父亲,答应我吧!」远亦执手低伏,向父亲嗑了头。

「凭着为父与武定帝过往的情义,或许……」

深知父亲即将说什麽,远亦直接趁隙截断。「武定帝诏书中隐含着要我出兵和州的意思,若真如此,北方入冬寒苦,怎可让父亲前去?」

「为父和武定帝以前也是在安州黄沙漫天之地,领兵苦战过得。」

「父亲,您知道,北方之乱并非和我半点关系也无。」

这句远风和远雅没能完全听明白的话,是清遗玉心中压死骆驼的最後得那根稻草。

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心愿,清氏父子共同的心愿,是一个让所爱人们能安稳生活的国家,然而,他们四人也有各自的心愿,知子莫若父,特别是这个与自己最为相像的儿子。

心愿,有替自己完成的,也有替某个人完成的,远亦如今的执着并非全然出於自己。

有时,情感比道理更让人无理取闹的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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