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相识渐久,两人之间的客套、隔阂亦渐渐泯去。在诗文以外,赵元偓开始会同她说一些在皇家生活之事,即便他从来未曾明白提及自己的无奈与寂寞,向云烟却是一眼便看穿了;而向云烟在赵元偓面前,也开始不那麽小心翼翼,除了朝政之事不敢妄议之外,谈及许多向来被认为是男人们的话题时,她亦会毫不避讳地谈论自己的意见,并且惊喜地发现赵元偓有许多与自己想法相似之处。
虽然她大多时候相当习惯也喜爱平静淡然的闺阁生活,然与赵元偓相处相谈的时光,却也有另一番畅然快意。
赵元偓是一个难得的知心之友,失去了,必要相当惋惜的,却又动心不得,因为她从未忘却,自己是缘何而生。
再世为人,是为了还情。若说她这孑然一身有何不自由之处,便是那颗心,除了她等待的那一抹灵魂以外,谁也交不得了。
至於她等待的那一个人……向云烟蓦忽忆起在客栈外惊见的那一张脸庞,心口突地狠狠一揪。
那一瞬间,她不知自己为何有那般强烈的、泫然欲泣的冲动,好似那一张陌生的脸庞,透过双眸烙刻在她心最柔软的、深深藏匿了前二世伤痛的那一处。
「烟儿?」向延恩看见向云烟兀自出神,轻声唤道。「想什麽事了?」
「嗯,没什麽,」向云烟被唤回神,赶紧摇了摇头,绽出浅笑,「不过是想在该不该给芳菲回个信,表示女儿受邀的谢意,又想着该备些什麽礼,才不会不周到了。」
「应该的、应该的。」向延恩不疑有他,捧起了茶杯,一面啜着,一面点了点头。
生得了向云烟这个女儿,知书达礼,沉稳大方,凡事不须自己操心,总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然而,不知是否因年幼丧母之故,她身上那份超乎年龄的成熟,偶尔,却也让向延恩觉得不舍、觉得怜惜。
申时之末,天色微暗,远天之处宛如抹了一层薄翳,晕生浅浅昏黄。
一条纤瘦端丽的身影自朴雅别致的绣楼步出,身後跟着两名侍女,亦步亦趋。而相距约半座庭院的侧门外,停驻着一辆马车,朴素得惹不起人注意。
「今年秋日也来得忒早了,才七月初呢,秋风就这般沁人,小姐这样可穿得暖不暖实呀?」拾翠一出绣楼,便觉风有些凉,赶紧上前将向云烟披风的系带又拉紧了一些,以掩住披风下那略显单薄的身子。
「拾翠,你再拉得紧一些我就要给勒得气都喘不了啦,你说,这样暖不暖实呢?」向云烟看着眼前忧心得微微皱起了眉头的拾翠,轻笑出声。
「小姐,你里头穿得那麽单薄,难怪拾翠要操心了。」挽红也帮忙整着披风与裙摆,然平常娇俏活泼的话语此时听来有些闷。
「挽红,你还气我不让你跟呀?」向云烟听出挽红话语里的失落,轻轻别过脸,看向她。
「挽红不敢。」挽红压低了头,讷讷应道。
「我瞧得出你不喜欢芳菲,既是如此,我带着拾翠去、留你下来打理绣楼,也是应该的。」
「挽红知道。」挽红依旧低着头,闷闷地吐出话来。
她是不喜欢张溶溶,但她没说不喜欢参加宴会的嘛……想起那繁华热闹的场合,挽红还是不免心生一丝好奇与向往。
「小姐,你别再惯着挽红了,你瞧瞧,她现在居然还敢与小姐赌气了,这成什麽样子?」拾翠看着挽红,心觉不妥地咕哝着。
「拾翠你别乱说,我哪里有了?!」挽红赶紧噘起嘴辩驳着,又赶忙转向向云烟,澄清着自己的清白,「小姐,挽红真的没跟您生气,挽红只是……觉得可惜。」
「我知道你一向喜欢热闹的,但这是张府私宴,我一人若带上两名女婢,便显得过於招摇且有喧宾夺主之嫌了。」向云烟徐徐解释,当真像哄自己妹妹一般哄着挽红。
「挽红知道的,挽红真的没有不开心,小姐别再挂心挽红了,快些去赴宴吧,若因挽红之故,耽搁了小姐时间,那挽红就真的该死了。」听见向云烟竟这般耐心地安抚着自己,挽红觉得惭愧同时,心头亦是一暖,一时间什麽失落、遗憾全抛到脑後了,望了望远方天色,反催促着向云烟。
见挽红心情好转,向云烟放下了心,笑了笑,转身领着拾翠穿过庭院,朝着偏门徐徐走去。
走到偏门之外,车夫赶紧拿来矮凳,让两人踮着脚好上车,向云烟也不急,驻足在车帘外,轻声问着:「昨日备好的礼可都带上了?」
「都让人抬放上车了。」车夫哈着腰,恭敬地回答。
向云烟这才瞧见车夫的手中攒着一封信,而虽是恭敬的面容上隐约藏着一丝为难。
「小李,是家里来信了麽?」她试探地问着。
「回、回小姐……是的。」听见小姐突然唤了自己的名,朝着自己说话,名唤小李的车夫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慌乱地答应着。
「怎麽苦着脸?家里发生什麽事了麽?」
「不敢隐瞒小姐……家中连月收入不敷……写了家书让我多寄些钱回去……」在向云烟面前提起家中之事总觉有些别扭,小李胀红了脸,嗫嗫嚅嚅地才把话说全。
「你老家何处?做什麽营生的?」向云烟听着小李的话腔,像是东南之人所有,若她没记差,他应是闽广一带出身。
「回小姐,小李出身广南东路,家里……世世代代皆是茶农。」
广南东路……茶农……听见小李的回答,向云烟彷佛想起了什麽似地沉思起来。
见向云烟沉默须臾,身後的拾翠有些焦急地出声提醒,「小姐,申时快过了,咱们还是快些上路吧。」
「是呀,小姐,小李家里事不值小姐操心,还请小姐快些上车吧。」小李听见拾翠的话,也恍然大悟,不敢再耽误,也跟着催促道。
向云烟回过神,一望天色,敛下了欲语之言,顺从地踩着脚垫掀帘上了车,然还是一副专注索想的模样,未曾停止过思绪。
日头斜着暗去,将马车与宅邸拖曳出斜长的剪影,小李见天色欲暗,在车前挂上了一盏小竹灯笼,方跃上前座,拉缰握辔,让马车缓缓启程,轧轧地行在街道上。
车内的向云烟坐了须臾,又不禁掀了马车前帘,扶着车轼,微微探出半张脸朝着小李问了些事,小李如实答着,不敢隐瞒些许。
直至天色褪去昏黄,向云烟深怕自己使小李分心,方掩了帘坐回了车厢里。
一路辘辘车声,跟随着落日似地,缓缓朝着西面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