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说来,哥哥那儿也不顺遂了?」沐夫人听了她这般言说,面貌不禁垮了下来。
沐夫人娘家本姓桂,与沐家互为姻亲交好;原本在京城附近安稳落脚的沐家,因为一场恶火毁了旧宅,这才将一部分家人暂迁至龙泉岭来居住。他们虽为花草之流,但百余年来幻化成人型,与人多所接触,亦懂得经商、为官之道。
想不到就连娘家也挑这个时候出问题……沐夫人待在这儿,原以为只要担忧夫家的事儿便行,却没意料的,就连娘家那儿都巧逢灾劫。
沐夫人眉头不禁轻蹙;莫非是天意乎?
桂心荷此回前来,除了投靠沐夫人,亦是将桂家的事儿说给沐夫人通晓。「爹愁着要给族人寻找栖身之所,正忙得焦头烂额;我原也不想离开,但爹娘苦口相劝,心荷只得离开他们两位老人家,到二姨这儿暂时叨扰了。」
「他们的顾虑我懂;毕竟哥哥嫂嫂也只生下你这枚掌上明珠;待在那儿只会让你受苦。」她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外甥女,对她豪气的道:「心荷既然来了,那便安心住下;想住多久都无所谓。两家近日来虽都不顶安宁,但沐家这儿总还是过得去的。」
桂心荷柔柔浅笑,感激的朝沐夫人点了个头,「多谢二姨。心荷感激姨的恩情,亦是不敢让姨与采芙妹子为我分神;再过两日,待元神移来後,心荷便回里头闭关休养。一切,从简吧。」
「这……」沐夫人面有难色;心荷此举依她看,不像是怕给她们叨扰,而是为了躲避「某人」才这麽做的吧?「心荷何必如此呢?你就好好住下,也别回元神里了;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们这儿来了个『人』,若心荷进出元神时给人撞见,那……我们可就不好解释了是吧?」她陪着笑,是为劝退心荷打消主意,亦是为了自个儿儿子着想。
「姨这儿有人?」心荷呀然,「姨……怎麽让个『人』住进这里来的?」沐家的规矩她不清楚,但依桂家的规矩言,居所是决计不能收留活人的。
「这个啊……」沐夫人笑得有些尴尬,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心荷最不想听见的那个人名。「欸……说来话长,其实是因为棠……」
说曹操曹操就到,她才正要点到那个傻儿子的名儿,却没想到远远便看见棠春匆忙下马,而且朝着厅堂火速赶来,「娘!」
那俊秀少年策马疾驰赶回,满头大汗,发丝散乱着,模样显得有些狼狈;一进厅堂,就闻着了那清雅淡香,「心、心荷妹子……」他看见她,直冲着她笑,连额上的汗都忘了擦;傻楞楞的模样,直教人以为,眼前的棠春,莫不是哪个与之相似的人假扮的?
心荷俏脸微偏,只对着沐夫人笑,「姨,心荷赶路至此,也有些累了,可否先同您要间雅房,歇歇腿儿呢?」
棠春睁大了眼;果真心荷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哪。他也往沐夫人那样望去,只是沐夫人耸了耸肩,对於儿子的请求,竟是爱莫能助。「这是自然。心荷先去歇歇吧,等你养足了精神,再来安顿。」她向身旁ㄚ鬟招了招手,「紫芋,带心荷姑娘去我厢房隔壁歇下;记得,打理乾净些,心荷姑娘好洁。若太多灰尘姑娘可是受不了的。」
心荷又朝沐夫人点了点头,便随着紫芋走远了;棠春站在那儿,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回廊里,竟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给,不由得好生失落。
「娘,怎不替我说个情呢?」棠春还想唤心荷名儿,但回想起方才她的无情对待,却是又消了念头;满腹委屈,只得向亲娘哭诉。
沐夫人饮下最後一口香茶,抹了抹唇,慢条斯理的走到棠春面前,指着棠春鼻子数落。「你啊。谁叫你招惹了心荷,这下知道自个儿错了吧?」知道心荷个性的人,都晓得心荷惹不起;别看她娇柔姿态更胜采芙,论起脾气,可比谁都刚烈呢。
「她难道真能气这麽久?」多少年了,就因为孩提时候犯了一个错麽?
「好了好了。」沐夫人哪里不知道棠春喜欢这个表妹喜欢的紧?但现下她可没空去照顾棠春那受伤的心灵了。「先别说这个了,你舅舅家出事儿了。」兵灾吗?莫非边境一带又不平静了?沐夫人打定主意,还是直接写封书信,回去给娘家问问情况再说。
「舅舅?他们不是在外经商,做得有声有色吗?」棠春蹙起眉来,感觉近来两家怎地轮流出状况。
「是啊,但若不是出事儿了,你想为何心荷要挑这时候来依靠咱们?」
棠春思忖一会儿,「也对。」
「我去关心关心心荷,你啊……」沐夫人摇了摇头,就要走入回廊,却像是想到什麽,又回过头,「对了,孙公子不是跟你一块出去了麽,怎麽只你一人回来?」
孙公子……棠春这才想起,急着见心荷的他,居然把淙允留在外头了!「这下糟了,没有人带,淙允兄可回不来啊!」外头的云雾弥漫,正是他们所设下的障眼法。当初淙允凭藉着运气,以及那天生命格,这才找着了这里;但可不是每次都有这等好运气的。
「放心吧。」沐夫人微微一笑,「是谁把你叫回来的,谁就会负责把孙公子带回来。」话说完,便走出了厅堂。
棠春这才想起,「榆姊还在那儿……」他往外头看了看,而後缓缓的,露出了微笑来。
*
「公子,到了。」琬榆回过头对淙允轻道,在发现後头那个男人仍是紧闭着眼时,芳唇又是忍不住的勾起浅笑来。
棠春跟采芙怎麽没同她说过,这个男人不仅执着,亦是憨直的紧啊。
抓住马鞍的双手早已湿透了,淙允缓缓睁开眼,往四处一瞧,果然回到了别业大门口。他喘了几口气,总算是放下心中大石;不得不说,方才他闭上眼,虽觉得脚下马匹速度和缓,但不知怎麽回事儿,听在耳边的风声却是又快又急;原本乘着棠春的马到那儿约莫一刻有余,现下回来,却是快多了。
但不管怎样,他的命还在;这下子就算棠春往後再怎般激他,他都不会轻易上当了。
琬榆先行下马,「公子,快些进屋吧,兴许再过一会儿,便要下起雨来了。」她指了指天色;果真如她所言,顶头乌云密布,与方才晴光朗朗煞是不同,俨然要下起滂沱大雨似的。
「好、好。」淙允嘴上虽然答好,但看了看地面,却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一点都不好!这匹马怎麽生得这般高?琬榆体态已不算娇小,但踏着地面时,她的头顶尚不及马背,可见这匹马生得多俊。
「快下来吧。要不,我扶你下来?」挑起一眉,琬榆呵呵笑着,竟是又忍不住想来逗逗他。
「不用了!真不用了!」淙允睁大眼,心一横,赶在琬榆伸出手之前,鼓起勇气,翻身下了马背。
身子自马匹上滑下来,淙允脚没踏稳,整个人顿时栽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好不狼狈。
「孙公子,你没事吧?」琬榆见他摔着了,连忙上前一步来关心。
淙允又急又羞,巴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他迅速起身,掩着面容,「让姑娘……见笑话了……」他孙淙允虽不自命潇洒倜傥,可好歹亦是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如今不但出丑,而且还是在一个美姑娘的面前,这叫他面子该往哪儿摆?
「孙公子可别觉得面子挂不住,是人总有头一遭。」琬榆还大方的开口安慰他,「公子先进去吧,我还要安顿安顿马儿呢。」她拍了拍白马,一脸疼爱模样;却是没再多看淙允一眼了。
淙允看见她注意力移开,向她称了声谢後,亦是不再留恋的,快速奔入了别业。
直到那男人消失在回廊尽头了,琬榆这才回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禁摇头叹笑着,「男人就是男人。」就是禁不起在她们姑娘家面前失了颜面呵。她收了白马,将之揣入袖里後,也跟着进了屋子。
而头顶上的天色隆隆作响,不一会儿,便夹杂着雷声,降起滂沱大雨来。
###
用过午膳,见外头雷雨大作,琬榆独坐窗台边,百无聊赖;却是执起玉梳,对着铜镜,梳起发鬓来。
琬榆在沐家众姑娘中是出了名的不爱妆点。衣着、发钗首饰虽然讲究,但那张脸庞竟是不施脂粉亦不点口脂,单纯的白净素雅;采芙见了,多次想给她淡妆浓抹、潜移默化一番,却总是不成。弄到後来,琬榆这般坚持,倒是成了她与众不同之处,大家见惯了,也觉得顶顺眼的。
所幸琬榆天生丽质,就算是不施脂粉,亦是秀丽动人。
只是她虽不爱在脸上涂些胭脂水粉、口脂花黄的,但有两处可是比哪个姑娘都还讲究。一是眉,二便是那双发鬓了。
「妆成理蝉鬓,笑罢敛蛾眉」,她虽不点妆,那理鬓画眉之事却是省不得。
那发鬓要梳得飘渺轻薄,有如蝉翼一般才肯罢休;而那双眉要细细浅浅,笔沾青雀头黛画之,仔仔细细,深怕一个不小心,便要画得歪了。
妆点罢,琬榆搁下眉笔,正打算找采芙聊个天儿,袖里的爱驹却突然躁动起来,她有些惊讶,连忙将牠取出,搁在窗台边。
她看着牠,浅浅一笑,伸出玉指逗弄着,「怎麽啦?是不是渴了?」她取来茶水,桃马一下便喝了两三杯,「喝够了就回来吧,我正要去找采芙妹子呢。还好你不是方才在我妆点时闹,否则我可饶不了你了。」
琬榆朝牠张开袖口,桃马左弯右绕,就是不肯乖乖入袖歇息。「又怎麽啦?想跟我说些什麽?」
桃马发出些许嘶喊声调,琬榆听了,忍不住发笑,「你啊,好好的当我的爱驹快活还不够?居然笑起那孙公子了?」
这马实是琬榆於旅途中,看见一棵不幸遭人斲了的老桃树;见它还有些道行,若弃之不顾,多年修行就将付之一炬。琬榆委实不忍,便取了一小块桃木,使元神附於其中,再以巧手将之刻成桃马,既可维持元神不使其消散,亦可助她云游四方。
过了大半年,遭人砍断所散去的元气在琬榆悉心照护下总算恢复了八、九成,兴许再过一段时日,琬榆便可将之幻化成人,带在身旁也说不一定。
这桃木与她相伴,是也熟稔了,居然还会同她说笑。「你也别怪他胆小,你生得这般高壮,他又是头一回乘马,会怕也是自然。」她原以为会看见他更狼狈不堪的模样,没想到他不过只是脸色发白而已。与其说吓着,不如说他更顾着自个儿脸面;这孙淙允倒也真不若表面上看起来胆小嘛。
「也别说我替他说情。唉,你啊,光以前站在客栈後头看人是不准的。」琬榆抚着牠的背,意味深长的道:「你哪天幻化成人,去这人世间兜一圈後,再来同我说这人的真面貌吧。」
桃马又嘶喊几声,琬榆听得真切,勾唇指了指牠,「这像句人话了。你也觉得他像个君子吧?」
虽说这只不过是个小测试,但她不得不说,婶婶以及棠春看人的眼光颇为精准。至少她知道,以她的姿色,鲜少凡人能不心动的。
她都说了欢迎他伸手来拉她衣角,摆明了给他个光明正大吃豆腐的机会,可他却是恁地坚持,闭着眼抓着马鞍,竟是连她衣带也不敢碰。
这样的定力,可不是一般男人说做就做的。
琬榆又听了牠几声,挑起细眉来,「哟?居然忖度到我这儿来了?你哪只眼睛或是耳朵听见了我属意他哪?」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哎呀,听牠这麽一说,琬榆这才想起,就连采芙也打这算盘呢。
玉指扣了扣桌,琬榆笑骂,「反了反了!居然这样对着你恩人说话?我不听你说了,回来。」松花袖口陡张,桃马百般不愿,却还是敌不过琬榆的乾坤袖,桃马飞离桌面,窜入袖口里,再也没了动静。
「真是的。」琬榆看着外头斗大雨珠,不由得开口抱怨,「都是这场雨,坏了我计画。我原本还想趁此机会收收榆钱儿,好来做榆钱糕的。」外头不仅雨势剧烈,还夹杂着阵阵雷声,「合该去采芙那儿走一趟。」采芙与她比起来,道行就差了些。兴许现下正躲在被窝里,不敢以面示人呢。
思及此,担心妹子的心情倏地涌上心头。琬榆打起纸伞,走入雨帘中,舍弃那弯弯曲曲的回廊,笔直的往采芙厢房走去。
*
「哇!」一声雷响,就打在别业这附近,令香桃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躲在淙允後头。
淙允不怕雷声,就算是外头下着大雨,对他而言亦是毫无妨碍,只是香桃吓成这样,还真令他有些同情。
他搁下书卷,回头看着蹲在椅子後头,瑟瑟发抖的香桃,「香桃,你没事儿吧?」
姑娘怕雷声这不稀奇,就连他家的娘亲都有些怕雷;只是令他不解的是,他还没见过哪个人怕雷怕到要躲在别人背後的。
「主、主主主子……」香桃巧肩颤抖着,活像是方才那道雷就劈在她头上,「好可怕……」她几度哽咽,最後竟是落下泪来。
淙允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儿的,这雷打不到这里来的。」这天不怕地不怕,连他这主子的玩笑话都敢说的香桃,怎地变得这般胆小?
「外、外头会啊……」
「你人在屋内,不在外头,没事儿的。」
香桃像是想起什麽,立刻跑到窗台边,往院子里探看,「主子,你……快看那里!」
她指着的方向,正是那株秀丽的醉芙蓉。
淙允亦来至窗边,赫然发现原本开满花朵的醉芙蓉,如今只剩下一朵犹顽强的绽放着,其余的尽被这场无情雨打落;湘妃色花瓣散落一地,令淙允心生不舍。
淙允像是下定决心,自屋角拿出纸伞来,毅然走入庭院;就当香桃满腹疑惑,不知淙允要做些什麽时,只见淙允开了伞,走近那朵硕果仅存的醉芙蓉,竟是异想天开的,给花儿撑起伞来。
香桃惊讶得瞠目结舌,「主子……」雨势下得急切,就算淙允手上有着那把纸伞,无可避免的,身上的儒衫定是遭到雨水沾湿了,可他却活像将那朵花当作采芙姑娘呵护,就在这雷雨交加的天色里,义无反顾。
「那是采芙姑娘的元神啊……」香桃喃喃自语;采芙不像她们,她道行深厚,应是不怕这天雷的,但淙允爱屋及乌,误打误撞的替芙蓉花撑伞,却是这般真心呵护着、爱慕着采芙啊。
「主子的一片真心,姑娘会知道的。」香桃像是也被这幕感动了,忘却了雷声,只是盯着那抹,在大雨中伫立着的俊雅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