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啼破晓,棂透初光,房中人执笔轻蘸胭脂,对镜细描额妆。妆如花,又如焰,衬与深邃碧眸、红衣流火,恰似落英浮青池,炽炎溅飞荧。再系额饰,结发珠,覆面纱,美人如许,镜前端娴。
遮面佳人年华才过桃李,眸采却似看尽人间风霜,有如停滞不动的潭水,碧色深处垢着一层腐朽。她──他,深深凝视映在铜镜上的自己的眼,那上头恍惚浮现另一双眼型与自己同印同刻、眼神却像漱石清泉般明净的碧瞳,清泉与深潭重叠,泉又取代了潭。长睫轻眨,那一双泉澄美目泛起笑漪,如五年前扇上盈盈弯目,佳人恍似成为真正的佳人。细工妆容皆以她为本所画,这一身扮相若真在她身上,在她身上……
洛埋名阖目,再睁开时,铜镜上的眼神依旧沉如死潭。
流年无声,倏忽又过了五年。弱冠桃李,外型容貌大致抵定,年少时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如今也只剩这双眼睛还有些昭言的影子,他一如过去经验,是越长越像那个曾经的、真正的自己了──这才好。以往,他不屑与那些「他的双生手足」面如同模;现在,虽喜日日见到昭言,可也不想「睹面思人」,像在提醒着──提醒着什麽?洛埋名目泛轻惑,总感觉这几年有个什麽念头在心里模糊飘忽,却又缺乏引子令其成形。
院外忽起孩童嬉闹声,打断了洛埋名的思绪。他眼微眯,安静伫立在角落的藏锋读懂他心思一般,迳自开口:「应是护卫院的孩子。」护卫院的孩童天未亮便得起身锻链,本庄内又无其他孩童,一大清早会这般闹腾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了;只是他们向来乖巧,不知发生何事令他们失了规矩。
洛埋名不悦道:「将他们驱远点。」
藏锋却凝神细听外头而未有动作,须臾说道:「主人,那之中似乎有家主的声音。」
「怎会?」他未曾习武,耳目不如藏锋聪锐,听不出深院隔墙之外的人声区别。昭言出外洽事数日,昨夜联系时才说应当今日午後才会抵庄,为了出院落相迎,他这才换上女装──昭言当上家主之後,在她的要求之下,庄内人未得允邀不会进到他们所起居的後院,是以平日他若不见外人、不出到院外,便会着以寻常书生装扮。
不过藏锋一向极少出错,洛埋名狐疑之下启动监视秘法查看,发现庄内果真比昨日多了一人。他立即起身出房,走入清晨的微凉之中,越近门洞,院外人声便越清楚,他心一跳,不禁加快脚步。
前院一群孩童团团围着一名高佻修长、鸦发高束的俊秀青年,七嘴八舌笑闹:「家主哥哥你输了,换你当鬼!」
「家主哥哥当鬼,家主哥哥当鬼!」
「快给家主哥哥蒙上眼睛!」
「蒙眼睛,蒙眼睛!」
当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洛宁双手叉腰,娇声训道:「你们这些顽皮精,昭言哥才刚彻夜赶路回来,要先让他休息才是,你们别再缠他玩了!」
洛昭言笑声爽朗:「没关系,我很久没陪他们玩了,就一会儿。」
「真是的。」洛宁噘着水唇无奈叹了口气,让步道:「好吧,只能一会儿,昭言哥你就得去休息哦。」
「哈哈,好。」
一众孩童大声欢呼,将绘着小猫小兔子小乌龟的遮眼布条绑在洛昭言眼上,继续玩起鬼抓人游戏。洛埋名在门洞处含笑望着和孩童们打成一片的洛昭言,她向来不端家主架子,惹得庄内小辈从来不怕她,但对她却很是言听计从。他不喜那些孩子瓜分了昭言和他的相处时间,不过勉强能够让步,只因和他们在一起玩耍时的昭言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儿时的童稚天真,少了些不知是本性如此、抑或是洛望平身死之後所需面对一切而催逼出来的稳重。
两年前前任家主病重而逝,洛昭言不出所料继任了家主之位,家主管理职责重大,必得树立威信,既要能震慑内外又要能令人信服,当时年方二十的她不愿因年纪为人轻忽,凡事只要能力所及便亲力亲为,格外注重进退应对,两年历练下来使得她益发自信大器、洒脱豪爽,再加上洛埋名在背後为其指点商场经营门道,於盈辉堡九家龙头商号集结的归九堂中本就占有一席之地的洛家商行更渐有声势高升的气象。
不过洛家眼下还称不上荣景,离洛昭言振兴洛家和扬名天下的目标仍有一段距离,是以她仍努力不懈,努力得像要拼出全命,不懂保留。洛埋名很是喜爱她不懂取巧的傻直和全力以赴的拼劲,若她能长命百岁,肯定会在自己所择之道上鞠躬尽瘁、死而後已吧……思及此,洛埋名脸色晦暗下来。
昭言一步步踏实地走着自己的路,而他却是原地踏步,毫无进展。也是在两年前,那时昭言继任家主不久,某日他蓦地感受到来自九泉的强烈灵脉扰动──九泉守护仅能感应自己守护的泉眼,但受血缚者却可感知九泉相系的灵脉动静,那一次的灵脉扰动非关热海,而是某处泉眼遭受变故所致。此番来自九泉的讯息睽违已久,令他欣喜若狂,然而该次扰动平歇之後便又再次回归静悄,恍如黄梁一场,他失望更巨,险些以极端手段泄愤,可他勉力克制住了──两百年了,要在过往他自有守株待兔的耐心,现在却怕待之不及;他也曾兴之所便随恶念起舞,如今却愿意暂压疯狂残忍的面目……皆因他心底有一处柔软,软化了他的疯与恶,滋长了甜与喜,并萌生了某种不明的滋味……
不知是感受到注视目光,还是双生子的特殊感应所致,正卸下遮眼布条的洛昭言心一动,回身相望,在看见熟悉身影之时绽出灿烂笑靥。那笑,比面对眼前孩童时的笑容更加纯粹、更加毫无保留,宛如一股活泉入注心头,竟令洛埋名悸动不已。
洛宁和孩童们顺着洛昭言的视线望去,原本的笑闹无忌立即噤若寒蝉,洛宁年纪较长,便成了之中发号施令的人,她赶紧向众童道:「好了好了,别玩了,都散了吧。昭言哥,我先走了,你也快去休息吧,看你眼睛熬得红的。」
洛昭言笑应着,洛宁离去後,她来到洛埋名面前,歉然道:「吵醒你了?是我不好。」
「早醒了,没吵着。」洛埋名看着她略显充红的眼睛,柔声道:「倒是你,不是说午後才抵庄的吗,怎地彻夜回来了?」
洛昭言叹了口气,「最近事忙,忘记先前应承了一个约,昨夜临睡才想起,只好星夜赶回来了。」
「什麽约?和谁?」
「是一位名叫方城的方兄弟。他方家商行前一阵子才来盈辉堡设点,我们在商舖里过见过几次面,我对他印象颇佳,便交了个朋友。最後一次碰面时他正要回中原一趟,说希望再来西域之时能够拜访洛家庄,与我谈些事,後来便传讯与我约在今日。」
洛家庄和盈辉堡一带的各项情报洛埋名和洛昭言同样了若指掌,既然方家来到洛家势力范围营商,他自会多加留意其背景和动向。方城之名虽曾耳闻,但因此人殊无特别之处,是以他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洛昭言对他似有赞言,脸上登现不豫之色:「相交不深便称兄道弟,身为一家之主怎可如此胡乱结交?别要是旁人居心叵测,想利用你的身分达成自己的目标。」
洛昭言笑道:「出门在外,靠的是彼此帮助,尤其经商更讲求人脉,埋名你也是这麽说的。我与他交谈过几次,觉得他人品不错才会结交,但你放心,我自会拿捏分寸,不会一下就对人掏心掏肺的。」
「话说得容易,只怕你得摔几次跟头之後才会真正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洛昭言知道他是为自己设想,也就笑了笑,任他叨念两句。洛埋名轻哼一声道:「那人要来便来吧,让他候个一天半日也无妨,这般焦急着赶回,昭言是担心我不会替你招待客人吗?」
「当然不是。」洛昭言正色道:「既然约定在先,若无不可回避之事自是不该爽约。况且你不喜见外人,我才没开口要你帮忙,再说我想起来时你多半也已经睡下了。」
「你有事,就算三更半夜都只管找我,说不定我正想起身吃个夜宵呢。」
洛昭言噗哧笑了出来,知他虽是语带玩笑,却并非说笑,因此一笑之後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洛埋名脸上这才稍有霁色,温言道:「还没用过早膳吧?」
「还没。」
「那到你房里一块吃吧,吃过後你便歇上一歇,人来了我会唤你。」
洛昭言笑应:「好。」
藏锋自去吩咐早膳,用过膳後洛昭言甫沾枕便睡了过去,却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唤醒,熟睡之中乍醒脑袋反而昏昏沉沉,赶紧以盆中冷水拍了把脸,勉强振作起精神,上大厅接待来客。
大厅上已有婢仆奉上清茶糕饼,一中一青两名男子坐於同一侧。中年男子是随行的方家管事,青年是方家少爷方城,年纪与洛昭言相仿,生得五官端正,笑容自然,若非天生爱笑,便是对交际应对得心应手;他涉足家业已有数年,眼神却没有打滚商场日久累积的油滑老练,是个不易令人生出厌恶之情的人。
这会儿方城正津津有味地啜赏着香茗细点,一见洛昭言走入大厅便放下茶盏,拱手朗笑:「洛兄,好久不见。」
洛昭言微笑回礼,「方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刚刚才和我家管事聊着呢,早前时时听说这一带水源丰沛,绿洲集中,我以为金翠洲的盎然生机已是开人眼界,想不到洛家庄更上一层楼,果真是闻名不如亲见。这茶这点心、这人这屋式、这气候这景致,连入庄都得乘舟,活脱脱是个江南水乡,不说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是在西域呢!」
洛昭言笑道:「洛家先祖确实来自中原,先祖为了不使後人忘根,庄内屋舍全以中原风格建造;虽然洛家立业数百年来受到西域风俗影响日深,但我们依旧保有许多中原礼俗和规矩。」
「这麽说来,洛家庄便是中原与西域的揉合结晶了。我初次见到洛兄时心里便想,洛兄身上既有中原人的豪情侠气,又有西域人的洒脱直爽,这麽一比照,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杰哪。」
洛昭言经手商行以来,看惯了老奸巨滑,听多了油嘴滑舌,於此向来不喜,但方城神情语气皆直白坦率,这番赞美听在耳中毫无刻意奉承之感,她心中并不觉得讨厌,遂大方抱拳笑道:「方兄谬赞了。」
方城意示管事将一个原先放置在地的物事抱上茶案,是个外罩盖布的盆植。他道:「我听闻洛家有个『昙华洛家』的称号,不知是否因洛家遍植昙花之故,又听说洛兄另有一位双生妹妹,正巧我方家在中原的花田中异生了一株并蒂昙花,我觉得新奇,一直舍不得卖出或研制成香料,倒觉得和洛兄很是般配,因此忝为薄礼,希望洛兄别嫌弃。」
他小心揭开了盖布,但见数片形如舟舶的油亮叶片之间,向下垂生的长茎尾端抬扬处结着两朵并蒂花苞,花须围抱,大如孩童拳头,分朝两旁。
方城咧着一口白牙灿笑道:「我方家的花农知晓我十分锺爱此株并蒂昙花,将它照料得极好,年年盛开灿烂。他一听说我要将花运至西域送人,简直比我还舍不得,天天向我唠叨照护之方,讲到我耳朵都长茧,就担心花在路上教我给养死了。花儿娇贵,西域天候又恶劣,一路上我也是战战兢兢,要真不小心被我给弄死了,礼物可以再准备,奇花夭折可就令人惋惜了。好在路上没出什麽岔子,瞧这态势,多半这两天夜里就要开花了。」
洛昭言神色复杂地看着昙花盆植,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昙华洛家」的名号在外头偶可听闻,不过外人大多已淡忘其由来,洛家人被问及多半也不欲多谈,於是常为人所误解,但因而受礼却是首遇之事。她本就极欲摆脱这个称号,此花虽然奇特罕见却难搏她好感,可若是拒绝了,失礼於人是其一,要被问及了原因,身为洛家之主的自己可也不愿将「昙华洛家」的意思说与外人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方城原是一番好意,无心之失自难苛责,因此只勉强说得出一句:「此花确实殊丽,有劳方兄一路用心了。」
方城心思伶俐,一见洛昭言顿失笑容便暗暗叫了声糟,只怕是自己误踩他人痛处了。他心思疾转,思索着该如何弭平这份尴尬才好,见洛昭言却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显然不想说破此事,他十分懂得察言阅色,当即装作若无其事,命管事将花覆上盖布,免得对方看着刺眼,心想着找机会得去打听打听这「昙华洛家」若跟种植昙花无关,那又是何意思。
洛昭言问道:「方兄远道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方城原本担心那不讨喜的礼物会坏了自己在洛昭言心中的印象,连带着影响自己今日目的,这时不着痕迹地观察洛昭言,见她神色如常便松了口气。虽只与这位洛家主见过几次面,但已知她表里如一,并非假颜作笑之人,於是重振精神,展开笑容道:「洛家主性情直接明率,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这趟来,是想问问洛家主有无联姻的想法。」
洛昭言讶道:「联姻?」
「是啊,与我方家联姻。」方城被她的表情给逗笑了,打趣道:「看来洛家主定是过於专注在打拼家业上头了,以至於未曾想到成家一事啊。」
她倒不是不曾想到,两年前继任家主那时就有庄内长者提过成亲之事,让她含糊推辞掉了。一直以来,她的心愿只有振兴洛家、留痕於世,心里从未容纳过男婚女嫁之事,一是心知自己不得长寿,何苦拖累他人;二是她和埋名交换了身分,成亲等同是揭穿两人秘密……
所以说联姻,是要怎麽联?
「方兄的意思是……」
「洛家庄所产的香料有药香和食用香,二者在西域一带占市和评价皆是同业中最高,其中药香虽有销往中原,之中亦不乏中原少见的西域产出特殊用香,但在中原洛家庄的香料名号却尚未打响。」方城本正色分析着,说到此突然笑了笑,「洛兄别这麽严肃看着我,我方家既想来西域插桩,当然得对西域各家商号有些通盘认识,所谓知己知彼嘛。洛家主对我方家想必也是了解过的了,我说得对吗?」
洛昭言坦然道:「不错。」却是对他明人不说暗话的风格有些赏识,便收敛起冷目,微笑道:「方兄继续。」
方城喝了口茶,续道:「洛兄必也知道我方家亦是经营香料生意,只不过与洛家不同之处在於,香料经营只是洛家商行其中一个项目,在我方家香料却是首要。方家香料以中原产出的药香为大宗,数代打拼下来占市近半,这几年……不瞒洛兄,近十年来我方家在药香生意上却是有些後继无力,占市年年降低,数年前我接掌了方家商行,一直在寻找突破现今困境的方法。」
洛昭言沉吟道:「所谓困境,莫不是与寿阳有关?据我所知,中原香料品质以寿阳城所产和方家所产二者最佳,寿阳自来便是香料重镇,占市逾五成,再来便是自产自售的方家,而近几年来寿阳香又有声势上涨之势……」语毕蓦地明白了方城用意:「方兄之意,难道是欲联合洛家以抗寿阳?」
方城眼睛一亮,开怀大笑:「洛兄果真聪明人也,这正是我的打算!洛家若能与我方家结合,你可藉我在中原的药香版图拓展洛家香料在中原的营销,我则可藉你西域特产香料的殊少性质来扳回被寿阳蚕食去的占市……说到此处,洛兄可心动了吗?」
不得不说,就经营观点来看,方城之言确实诱人,然而若只得以联姻为合作条件,她就是再心动也只能放弃啊。
「方兄的眼界布局我十分佩服,若有其他途径可以合作,我自有兴趣,但联姻一事请恕我无可答覆。」
「唔……」方城摸了摸乾净的下颔,忽问:「洛兄可是已订了亲?」
「呃?没有。」
「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呃,也没有。」
「那麽,可是不喜如交易般的联姻一事?」
「……啊?这个……我倒不曾深思过。」
方城又露出那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道:「那便请洛兄深思一回,念在我这般诚恳的份上,别那麽快拒绝我嘛。」
洛昭言乾笑一声,心想不如留客一宿,明天再慎重拒绝一遍,以表自己确实「深思」过。忽觉眼角余光走入一道红与黑,一看却是藏锋。
「家主,主人请客人花厅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