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孽鳳》 — 《外卷》塞外北辰(完)

正文 《孽鳳》 — 《外卷》塞外北辰(完)

※将柔然汗王察度的年龄做了调整(减八岁)前章也做了修改,可以看看~

※颇意识流,大概就是北辰皓和汗王的一些往事。完整版前面已重修。

北辰氏於柔然而言是一个神秘的家族。

北辰,北极星,紫微星,腾罗大草原的替迷路旅者指引方向的标记,斗杓远拱,有如百官朝觐帝王,君临天下,望而不畏,敬由心生。

他回头望,郁郁苍翠的颜色布满他目力所能及的大地,一望无际,夜晚天际唯月色独明,察度遥遥看见一个人从北辰下的星空走来,像以夜空为衣,披星而戴月,却从容无比,像是什麽事都不在意,却什麽事都在他的心里。俊美的青年靠近他,却彷佛没有看见他,直直越过察度而走,方向不明,但脚步无比坚定。似是就算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仍执着而去。

他一直看得见。但永远靠近不了。

穷一生,都没能破开这无法逾越的差距。

※※

柊宁太子北辰皓在新登基的柔然汗王察度眼里,是一个他心目中的,未来的自己。

一个君王。

谨慎从容,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以他的身分在柔然里横着走都无妨──明明小了他足有八岁,勉强还是个青年。察度十八岁的时候还在猎场肆意游猎,未曾搭理过柔然政务。然而这双眼睛与他那时年岁相同的眼睛却始终带着深沉难料的心思,偶尔闪烁着异常的冷厉漠然。前一刻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下一刻,温言微笑,令人如沐春风。

斜冠墨发,白织锦常服,金色绣纹在那件衣裳上有如腾飞的游龙,交错出四国灯红酒绿的繁华美景,柊宁的盛世清平,朗朗乾坤。少年俊逸的面容泰然得像是一切尽在股掌之中,神色带着微微的睥睨,彷佛能够随心而动,半分不费力气。他很高,甚至比察度还要高上几分。

有如一只纵横的游龙,架临这广袤草原,却彬彬有礼。

明明还这样年轻。

「……汗王何故?」低沉的嗓音带着那个人惯有的笑意。察度惊然回神,原来自己已经盯着对方有一段时间了。

「没事。」察度答,语带怃然。

他是先汗最小的儿子,继位之事原本落不到他头上的。父汗急病而死,几个哥哥为了争抢王位斗得厉害,居然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他一人。从小他就没想过这回事,仓促即位,面对那些心口不一各怀鬼胎的贵族简直心力交瘁。

察度心甘情愿地承认,他不是一个成为君王的料。

身旁突然传来嚓一声,是弓箭破空的声音,紧接着是狼的哀嚎。他侧首,看着挺直腰背还保持着弯弓姿势的柊宁储君,那抹冷冽的箭影像是一把利刃,割裂苍穹。

「……我还是惯用枪。」

察度想起来一件事。柊宁每个皇帝毕生都有一招武艺绝学,敦平中兴的那位章武皇帝乃是刀中之王,当今柊宁女帝擅箭,而今这位太子殿下,则是枪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当作回应。

「汗王陛下看起来很是郁郁的样子。」北辰皓说得那麽随意……察度顿住。

他发现自己握缰的手在发抖。对一个他国太子,他可以说吗?

北辰皓没有看察度,只是一迳望着远方,队伍被他们两遥遥甩在後头,一段时间才会追上。察度忍不住再次将视线投注在他身上。

「你看,这个地方真不错,极目千里,一望无际……做这样一个地方的主人,陛下应该挺开心的?」他遥指一片苍翠,语气旷达。

「柊宁不好吗?」他忍不住问。

「……怎麽不好。」北辰皓的嘴角始终维持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弧度,他顿了一下,像是想继续诉说柊宁的好处,可是终究闭上了嘴。

真的吗?

北辰皓的笑容却像是在明灭的灯火楼台中闪烁不清。

他想问,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突然他身後那些繁华的景象被一片血红掩盖,北辰皓还在笑,脸上沾了血,身上沾了血,让人不寒而栗。彷佛不知火无名,焚烧大地。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柊宁的太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想知道,却不敢知道。

※※

察度的正室是一个拓跋氏的女孩,叫璐姬,美得让人觉得难以直视,穿着红粉衣裳跳起舞的时候总让人有种恍惚在梦中的朦胧感,性子很活泼张扬,喜欢对他撒娇。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挺可爱的。可是说到娶她为妻?这不是他的主意。这个婚事,是在他登基之前定下来的。他对男女之事不甚上心,别人送了几个女人就收到帐里,毫不在意。

「妻子?」北辰皓这次会停留在草原上两个月,虽然偶尔有点捉摸不定,不过两个人倒是挺谈得来的。听见察度突然问了这个问题,他又露出深思的表情。

北辰皓老是这个模样。他心上到底有什麽东西在盘桓,占据他的心思?像偶尔会飘来草原上的乌云,垄罩了整个大地,遮蔽了阳光,却没有下雨,一团身体中的郁结似的,永远凝在那里,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明明一身风华,却彷佛脚铐重锁,手缚铁链,动辄得咎。

「……我是已有正妃。」北辰皓扬唇一笑,不似以往温谦,而张扬如炎炎夏日,灿烂若天边朝阳,「她是我一生所望,能得此女,我三生有幸。」

察度并不懂那是什麽感觉。喜欢一个人跟爱一个人有什麽区别?或许是他本对美色不甚上心,又是独孤贵胄,美女有如烈酒,随手可取,无人拦阻。

大概是因为什麽都能够随手得到,什麽都可能在下一秒失去,大抵便乾脆不愿珍惜了。

他突然觉得有点迷茫。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察度,这个位置,你觉得痛苦吗?」北辰皓突然问,直呼其名。他惊然与之相望,那潭黑水漠漠如幽深泉眼,惹得他呆望,似是他神色让他不禁哂然。

「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像我背上这北辰氏的龙骨,像你这个战士成为了君王。」好似是中了会引人神智不清的幻罗咒般,北辰皓摇了摇头,闭眼微笑着说出他平时完全不会说的话:「可路总是自己选择的。等你回过头来看,会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自己造成的,全都是自己选择的。」

自己造成的。自己选择的。如果自己当初参与储位之争,而非坐壁上观毫不关心,相残於兄长亲戚,最後不敌身死败亡,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是吗?察度呆呆地想着。

没想到他阴错阳差,误插柳成荫,终登这塞上九极之位。

察度突然觉得一阵阵的心寒。他还是靠着兄长相争,不死便残才活下来的。

当静默的命运开口说话,一锤定音,只是要让你知道,你没有反对的余地。

「……那你呢?」

北辰号再次摇摇头,答非所问:「虽非我愿,但不後悔,也不退却。」

※※

北辰皓很强。

他用一手进退得宜的枪法,雷霆骤雨,大败无数柔然男儿,连察度都只勉强打赢他。他手撑在大刀上气喘呼呼,心里很清楚,是北辰皓瞧着他柔然汗王的身分,不忍心下面子伤两方和平,顺他刀势让枪以最小损伤飞出去,插在地上,然後从容微笑着拱手作揖,直称汗王见教。

像是五陵年少狭路相逢,英雄相惜,他俩当晚就全力战了个痛快。

结果察度毫无意外地输得很惨……不过这是他登基之後唯一一次笑得这麽开心、毫无顾忌。

柊宁太子的枪确实有如骤雨雷霆,还比当时在演武场上快了许多──混帐果然有留一手──专拣人要害软肋,一出手就是无数刺击,速度快得防不胜防。可防御的时候却从容得像能把人磨死,只为等一个一枪夺命的机会。他无数次出手都被他寻着间隙一枪击破。

进则退,收则放,恰到好处,却凶险无比,逼得人只有退後,不能正面迎上。

「我去,你速度怎麽这麽快啊!」

「挥枪千下,每日不断。所谓兵贵神速,便是如此道理。」北辰皓的笑容亦比平时张扬许多,「你也很强。」他朝察度伸出手,後者借力,站起身。

北辰皓这个四国人居然比他还高,武功高强又深沉谦和……察度有点郁闷。

「什麽都被你比下去了……」

「此言差矣。」北辰皓摇了摇头,「你比我有勇气。你毫无畏惧地接下了这汗王之位,稳固政局,震慑诸侯,毫不犹豫。」

「不若我优柔寡断,老是为羁绊所阻,一直想着万全之策,迟疑不前……君子行止,自该有所分寸,我却是思虑过甚了……」

「察度,我是羡慕你的。」

他一时间好像迷离在他的笑容里,直到北辰皓伸手,修长的手指拍过他的肩头,拂落一片尘土,察度才回过神来,为自己的恍惚胀红了脸。

「……有什麽好羡慕的。」

「我说有,便是有。你怎麽着?」那厢北辰皓的笑容居然带着点轻佻。尔後以枪抵地,远望草原一片漠漠无边,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便见牛羊。

※※

他从未想过北辰皓展现的永远不是他的全部,而只是他愿意展现的。

见过北辰氏异术的人就要死。他看着满地屍体,想着自己可能是个例外。

又是纵马并辔而行,之後在一个随从都没有情况下遇袭,数十个黑衣人逼近。他身上有武器没错,但是无法保证能够杀出重围,情急之下忍不住侧首看了看他。

「察度,下马!」他低喝,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察度当机立断翻下马,下意识觉得一族之长如此信任他国储君并不是件好事,转眼间北辰皓也已落了地,长枪金乌划地为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得他无法置信──顷刻他已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小型结界中,他能清楚地看见外头,却无法出去,黑衣人也没办法攻击到他。

「……抱歉,察度,这些人并非寻常刺客,恐怕我是没办法留活口给你审讯了……尚祈见谅,陛下。」北辰皓隔着薄薄的一层结界跟他说话,低声而清晰,察度短促地点了下头。

他持着的那柄枪居然颤颤地闪烁着隐隐约约的浅金辉光──不是烈日折射而是自体生发──柊宁的储君面色如铁,手中捏诀,灿然金芒在他指尖一个微小的爆炸引起周围空间的震荡,朝他聚拢的黑衣人齐齐被震开,很快地又稳住身形要杀来,但是这已经给了那雷霆骤雨足够的时间消灭一切。

察度很难相信自己看见了什麽──速度太快了很容易导致他认为是自己眼晕──他只看见那簇浅金,不张扬但杀意弥漫的锐光在一片黑色间穿行,鲜血不知何时已经瓢泼在地,染在翠地上刺痛眼睛。偶尔会看见金乌长枪顺着诡秘却毫无违和的势头划开头顶碧蓝的天空,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有如时间静止,所有黑衣人在北辰皓面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无助地被划开喉咙,刺穿胸口,无法置信地一个个倒下,直到全数灭顶。

察度看见那抹锐意再最後一个人倒下後停了下来,从心脏受到重创的胸膛上拔起浴血的长枪,在不远处朝他望了过来,金乌半圆再画,结界消去。两人相视,一时无语,隔着并不算近的距离他还能看见他沾染到他脸颊上的鲜血滴落。

好像还看见北辰皓,缓缓地笑了,然後提枪,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

※※

察度猛然在大帐中惊醒。满头冷汗,明明回到现实中却有种无比失落的感觉。

已经十六年了。

他想起今日傍晚宴饮上那位柊宁的东宫。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眉目之间隐约有些像他,神容秀致,带着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性美,不同於她父亲的是她穿了一身黑衣,眉头深锁而心事重重,好像还学不会掩藏。

北辰沐曦的闪避动作彷佛是当年的北辰皓,只是速度快慢的差别而已,方法一模一样,很明显这个小女孩还需要修行,才能比得上她的父亲。北辰皓是游刃有余地扫荡,她谨慎被动地出手。

不过真的很像啊。无论明不明显,那种从血液中透出的抑郁。

他着丝绸里衣从被褥中起身,无视伏在脚边惊恐地喊着陛下的仆奴,只是穿过宽大的、层层叠叠纱幔隔出的巨大帐篷,掀开帐门,仰望漆黑的夜空。

北辰一如既往,君临太阳离去後的苍穹,在无数星子中熠熠煌煌。

〈外卷‧塞外北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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