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倪观察那男人有些时日了。
他的双眼清湛,眸色是深褐的,褐发自然微卷、翘起,西方面孔却糅合着东方气韵,阴柔阳刚并济。
他总是选择坐在露天咖啡座最里边的位子上,那里有店家的棚檐遮天,是外头最荫凉的地方。巴黎夏日的午後竟与台湾的炎夏有得比拚,只是有别於台湾的湿溽,巴黎是极为乾燥的。
男人熟稔地从公事包里拿出一系列作画用具,专注地望着走得慢悠悠的过客,先用铅笔素描,不消几秒就能捕捉到人们流畅的姿态,再用针笔细细描线,这过程往往花上半小时。
这是巴黎,文艺之都,惯着文艺之名,这男人的行径便显得一点儿都不奇怪。只是有一天,白倪忽然撞见他把自己画进了纸里,她尴尬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呆怔,一动不动地,恰恰让这作画者更得心应手了。
白倪紧瞅着他,才半晌,便硬生生撞进了他的眼底,男人搁笔,那眸里尽是含笑轻慢。
尴尬得教她赶紧别过头去,一名店员恰好从店内走了出来,她搭讪着对他说:「Lait,jevousremercie.」向店员点了一杯牛奶。
「Oui.」
身在异乡,常人总想过过附庸风雅的瘾,她却从不点咖啡,咖啡的味儿太苦,牛奶滑顺清甜,从小到大一向是她的最喜爱。
她一边喝着牛奶,忍着好奇心尽量不去看那男人的方向,小皮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
白倪忙掏出手机查看讯息:「Bonjour.」是郑南木。
他们那里傍晚了吧,此时郑南木应该已经下班了,又想着没有自己替他张罗食物,他很可能为图方便,就去公寓下的那间小店吃一碗炒泡面,五分钟速速解决掉清寒的一餐。
想到这儿,她的唇角扬起了旁人难以察觉的弧度,指尖迅速地按着键盘:「Bonjour.」手指顿了一下,像是思索着究竟要不要打上去,最後才讪讪然补上一句:「Çava?」你过得好吗?
白倪等了好久、好久,等到牛奶块都结在了杯缘上,郑南木还是没有传来一句回应。
白倪替他认真想了一个藉口。可能是今天老板的炒泡面做得特别好吃,他一时嘴馋又多吃了几碗,来不及回讯息。
徐清观察那女人有些时日了。
由於他个人患有严重职业病,起先徐清注意到的是女人的衣着:打了褶的秘色长袖衬衫,和紧身的深色牛仔裤。他为此暗暗评断,女人的肤色白,穿得那样暗淡,身影就分外单薄。
若她的穿着他能够作主,徐清会替她选些彩度高的服色,穿着气色看起来就会好上许多。
徐清再来注意到的才是她的脸蛋,她有着一张东方脸孔。眼睛挺圆的,可爱可怜,只是这人儿眼里居然没有一丝情绪,显得太过寡淡了。
先前尝试着画过她的速写,成年女人的淡漠纯真却总是无法融进纸张里,一时之间画面很是违和。徐清终於搁笔承认,他画不出来,却不忍用软橡皮擦拭它,想着她应该不是本地人,只怕画像成为能够教他联想起那张俪容的唯一。所以,当他第二、三次在相同的咖啡座遇到她时,除却感叹缘分一说,便发觉她似乎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至於他如何判定她是个留学生而不是商务旅客,是因为她有一天拿出了厚重的专书温习着。於是,他名正言顺地把那张视为败绩的画像擦了去。
女人抿唇托腮,从坐定後便一直瞪着自己看。
想闹闹她,这心思竟是如此令人愉悦。原本正描摹着人物的脸型,计上心头,顿时他放下针笔,就这麽回望了她。
女人倏地瞪大了眼睛,慌忙转头,故作镇定地向走近的店员说:「Lait,jevousremercie.」
声音是清冷的,低沉的,饱含着一个女人在妙龄之年不该有的稳重。
每每令徐清讶异的还有,她点的总是牛奶,不是咖啡。
她用一只细瘦的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执着小汤匙搅着服务生刚送上的冰牛奶,半晌後似乎她觉得继续搅拌下去没什麽意思,就放下汤匙,拿起了杯子,以口就杯地小啜。
徐清觉得没趣,收回了目光,继续描画着手上的铅笔稿。
等他总算描完了人物的身形,随意一瞄,却见她浑身颤了一下。
这又是怎麽啦?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望过去,那女人很急性子地想在搁在腿上的包包里翻找出什麽。
在拿出了手机後,女人十分认真地盯着屏幕看,看着看着就微微笑了。
徐清庆幸着,因为他怎麽也没料到自己居然能够看见她的笑颜。
唇角给笑得有点弯了,像书法里的勾,柔中带着劲儿,好漂亮的一个弧度。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按下了键盘,这样的专注,连带着对於徐清的目光都无感了。
啧。被无视的徐清莫可奈何,视线仍瞅着她不放。
拿着手机的她眼露犹豫,手掌一抖,看得出她本想放下手机,手指却违心地攥得更紧了。直到指尖颤抖地打完一串字,她才释了一口长气。
终於她把手机搁在桌上,手机萤幕朝上,黑的,她又不放心似地瞄了它一眼,把它推向桌面远远的另一头。
她望住那杯静止的牛奶,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偶尔她的视线快要瞥到了手机,却又教自己马上敛回目光,撑首托腮,死盯着杯中的牛奶。
直到徐清收收画具走了人,从稍远处看着咖啡座,她仍旧维持着这个姿势,眉眼怔怔,了无情绪。
那剩了半杯的牛奶仍旧没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