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一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面前,像是在安抚他,但她安抚得越殷切,男孩就哭得越惨烈。
时序进入春天,陈南津已经不再戴着先前那条红围巾。
见小男孩怎样都不肯移动脚步,她无奈地将脸埋进膝盖里,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考虑半晌,我上前轻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一见到是我,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还好吧?怎麽了吗?」
她连忙站起来,「没什麽,我来接我表姊的儿子回家,但他说他今天在托儿所摔跤了,脚很痛,不想走路。」
我望着男孩已包紮过的膝盖,「为什麽不坐计程车?既然受伤了,直接坐车回去不是比较妥当?」
「我是有这麽想⋯⋯可是我身上的钱不够坐计程车。我本来要带他去搭公车,但他就是不肯走路,而且我今天很累,也没力气背他去公车站⋯⋯」
「我借你计程车费用。」
「不要,不可以!」陈南津立刻大声喊了出来。
「没关系啊,我先借你,明天你再把钱交给妡瑞,让她还给我就行了。」她强烈抗拒的反应令我不解。
她仍然没有答应,陷入了犹豫,低喃道:「⋯⋯真的吗?」
我又一头雾水,「真的吗」是什麽意思?
陈南津已牵起男孩的手,小声嗫嚅:「那就谢谢你了。」
我表示到对街会比较好叫车,并且好人做到底,背起受伤的小男孩穿过马路,却注意到紧跟在一旁的陈南津始终沉默不语,面色苍白。
当我把身上唯一的五百元纸钞递给她,她却没有接过,反而对着那张钞票发怔。
就在我忍不住要开口问她在想些什麽时,她蓦地抬头看着我,「学弟,你现在急着回家吗?」
「⋯⋯还好。」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一跳。
「那你能不能给我一小时⋯⋯不,三十分钟就好!」她哑着声音说:「请你跟我一起坐计程车回家,拜托你了!」
还没等我答应或拒绝,她就已经抢先转身招了辆计程车停下,甚至还主动打开车门,对我露出笑容:「学弟,上车吧。」
她的一切行为都让我摸不着头绪。
我坐在车上听着她跟小男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并从两人的对话里得知男孩的母亲明天就会亲自来接他下课,不必再由陈南津接送。
我跟陈南津的目光一接触,她像是察觉到我的困惑,对我解释:「我表姊一个月前不小心扭伤了腰,行动不方便,刚好我外甥的托儿所离我们学校不远,所以这段期间就由我负责接他回家。」
「喔。」我淡淡应了声,总算明白为何这阵子都没在校门口看见她。
但我想问她的其实不是这件事,只是还未想到该如何开口,陈南津就指示司机将车停在某条宁静的小巷旁边。
陈南津请我在车内稍候片刻,她抱着小男孩匆匆跑向一栋搭有墨绿色遮雨棚的建筑物里,开放式的一楼似乎是卖吃的店面,屋里和门口都放着几张桌椅,有人正坐在那儿用餐。
一股浓郁的卤香在我下车後阵阵扑来。
当陈南津以跑百米的气势奔回我面前,原本就不见血色的脸蛋添上了几分惊愕。
「学弟,车子呢?怎麽不见了?」
「我让司机开走了。」
「所以车钱你也付了?」见我点头,她当场急跳脚,「怎麽这样!不是叫你等等我吗?我刚冲回家拿钱,结果居然还是让你破费⋯⋯没关系,我现在就车钱把还你,等等你回去的计程车费用也由我来支付!」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她宁可这番大费周章,也不愿欠人半点人情。
我望向遮雨棚下的摊子,「那间店是你家开的吗?」
「对呀,我家是卖卤味的。你喜欢吃卤味吗?」
「嗯。」而且其实刚才一闻到味道我就饿了。
陈南津眼睛发亮,「那我请你吃吧,不过这样又会耽误到你的时间⋯⋯」
「没关系,能不能让我借用一下你家电话?」
「好哇,没问题。」
我在陈南津家拨了通电话回家,妈一接起,我便以跟同学在外面讨论作业为由,告知她我会晚一点回去,不用等我吃饭。
妈听完先是安静了一下,随即说:「那你大概几点回来?」
「最晚八点回去。」我随口说了个时间。
「是吗?有几个同学一起讨论功课?」
「四个。」我胡诌。
「那些同学是谁?都是男同学吗?妈妈认识吗?那些同学里⋯⋯」
「妈。」我用极冷静的语气打断她,「那些同学你全都不认识。」
话筒里一时没再传来声音,妈最後温声说:「好,那你记得吃饭,回来时注意安全。」
结束通话後,我用最轻的力道放下话筒,就怕话筒的沉重,会拉着我整个人一起向下沉。
一转过身就见到刚才那个小男孩,他被一名叼着菸,穿着清凉的女子抱在怀里。
女子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咧嘴一笑,「店里空间太小,你到外头坐吧,卤味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南津要我转告你她暂时离开一会儿,等等就过来了。」
门口一张空桌上放着一份热腾腾的卤味,份量多得惊人。我扳开竹筷默默开动,约莫十五分钟过後,我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抹鲜艳的红色。
抬头望去,已经换下制服,穿着一件红色薄毛衣及黑色牛仔裤的陈南津正飞快向我跑来。大概是因为红毛衣的关系,她的气色乍看之下好了许多,这次她不再紮着马尾,批散在肩上的头发让她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刚刚去楼上换衣服,要是不马上把制服换下来,制服就会沾上卤味的味道。」
我注意到她的浏海与发梢都带有湿意,「上次你的围巾就是这样?」
「围巾?喔,对呀。因为我每天都在家里帮忙,那味道早就闻习惯了,才会有时候明明身上味道很重,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以前我还常被人家取笑是『卤臭王』呢!」
我没有就这个话题接话,转而问起在车上就想问她的事:「你刚才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已经没事了吗?」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说话速度飞快,「其实我今天肚子超痛的,痛到几乎站不起来。不过女生嘛,生理期都是这样。我在楼上吃过止痛药,现在没事了。」
「⋯⋯那就好。」她答得乾脆,我却听得尴尬,跟刚才比起来,她现在的精神似乎亢奋到有点异常。
「我有叫我爸多准备点卤味给你,你就尽管吃吧。还有,因为我家这里有点偏僻,很少有计程车经过,你想回家的时候跟我说,我先帮你叫车。」
「谢谢。」
我想起前一刻和妈的那通电话,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回家。
无论是为何突然决定留在陈南津家吃卤味,还是为何无法好好听完妈说的话,其实都只是一时冲动,但要不是这份冲动,我不会真正察觉到自己对这种无形的压力已经难以负荷。
妈日益严重的猜疑与控制让我无法喘息,却无计可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到何时才能结束。
「学弟,你和妡瑞是不是吵架了?」陈南津忽然端详着我的脸说:「今天你和妡瑞好像都没什麽精神,而且你刚刚突然叹了口气⋯⋯」
「妡瑞今天没精神吗?」
「嗯,虽然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也会回,可是其他时间她一直在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因为上课不专心,被老师念了几句。」
我不置一词。
「虽然这麽说有点自以为是。但是,如果妡瑞心情不好的原因,真的跟学弟你有关的话,那希望这盘卤味可以让你心情好一点,然後早点跟妡瑞和好。我不想看到妡瑞难过的样子,拜托你了!」
她认真为妡瑞着想的模样让我有些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