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进教室的门槛里面,我嗅到雨後让室内发霉的气味以及粉笔灰,那不是相当舒服的味道,却又相当熟悉,黑板上还留着前一节留下的笔记。
桌面上有张纸,那是鸽子的颜色,可能是谁想留给谁的讯息。
我没看,只是默默折起,放在讲桌上,大学的校园都怎麽这麽大,我刚刚差点迷路,可是看来其他人也和我一样,因为我是最早到的,能够容纳七十几人的大教室内空荡荡,除了跟桌子相连在一起的座椅之外,这个空间好像没有其他东西,桌椅排排站立,向着黑板前的讲台指挥官肃立着。
手杵在下巴,口里像对着眼前讲台呢喃着:「怎麽会决定要念大学呢?」
妈妈在我决定考学测时紧张兮兮地问我,美发设计师的梦想呢?我知道,也没放弃,只是我有些事情想弄清楚。
空间在沉思时好像会自己转动,我不很在意,习以为常就好。两年前就常常发生这种状况了,那时还常常做恶梦,妈妈看庙里没用,终於带我去看心理医师,说也奇怪,之後的状况似乎不重要。
因为我不特别想记。
转啊转啊,教室以我为中心点正在旋转,我是轴心,放任这个空间对我胡闹,我还知道自己念的是中文系。
棠晴表姊以前跟我说过想要读的系。
中文系,是以後要当老师的系吗?就是一种出来会当上国文老师的样子。但其实大家都已经把她当成老师了,可是仔细想想,我们没有问过她的想法。
「各位同学午安。」
当同学大多数都已经到齐,我才回过神发现台上坐着一个中年的女人,应该就是这堂课的教授了。
「相信大家都在学长姐那儿听说了不少我的事了,怎麽样?没有想像中的可怕吧?」
台下一片低声地笑,我也笑了出来,学长姐在新生训练的时候有来跟我们打过招呼,这位罗老师听说要求很严格,本以为她会是相当严肃的人,果然人还是需要眼见为凭吧。
「好,我们这堂是必修的课,文学概论,什麽是文学概论呢?其实说的简单点,就是文学理论……」第一堂课,老师通常要说明一下这堂在干嘛。
我有意无意地听,我旁边的座位原本是空的。然後我的眼角看到了有人坐上去。
是棠晴表姊。
「听说这个老师人还不错,只是作业要求多呢。」我跟表姊说,她不语,笑着点头。
「是啊,应该是不错的人,只是期末的报告让人怕怕的呢。」表姊的身後有个男生,以为我在跟她说话,笑上去的感觉相当苦闷。
「喔,对啊……」我反应有些迟钝了,棠晴表姊又消失不见了,她又去哪里了?现在是上课吧?可是我还是要跟那个男生说话。
「我叫颜烽哲,知道我吗?新训的时候我有出场比赛跳绳呢。」那笑容若除去背後的苦闷感会更好看。
是啊我知道他,新训有各种活动,他蛮积极参与的,我都是在旁边静静的看的那位。
「萧燕匀。匀是去掉日的昀,这样说好奇怪……这样……」我用铅笔在他桌上写,当然动作小小的,没被老师看见。
「真好听。」他这是简短的称赞。
「男生要追女孩子才会称赞人家的名字喔。」我有点坏的露出笑容,他没有多余的反应,就是仍旧的那个表情。
讲了一些课程进度与规则之後,我们下课了,然後就是空堂,颜烽哲貌似有参加系上的活动,打算邀请我去,不过我拒绝了。
「我没什麽兴趣呢。」
「这样喔,那没差,大一必修课多,能时常见面。」
是啊,机会多的是。
「我应该会在学校四处走走吧,明天的文学史课再见罗。」我说,然後与他道别。我想在中午时间到处走走。
大学应该就是这麽回事了,遇见一些人,然後也有新的一些对话。
三年前的棠晴表姊,究竟是期待什麽样的大学生活呢?
我到现在还是会见到她,棠晴无处不在,我有时能跟她聊上一两句话,三年前的告别式之後,我生了一场病,那时家人都为我担心,爸爸甚至带我去看医生,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这样了。因为我没有疯。
***
「她有妄想症?!」
当时妈妈避开我的视线,在门後跟爸爸讨论,但是,嘿!我有耳朵。
「那个叫什麽症候群的吧……我也不知道全名,不过医生说是妄想症的一种。」
「她怎麽会这样?感情吗?」
「医生说是因为重要的人离去造成的心理创伤,这样你懂了吗?」
「……」
然後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啜泣声,好像在下雨,窸窸窣窣的。大概是在怜悯谁吧。那谁去怜悯棠晴?可能只有我了。
我悠悠的用棉被盖住脑袋,颤颤地说:「我没有疯。」
***
我没有疯,我只是有妄想症。
後来我都这样安慰自己。只有在爸妈不在时我才会看见棠晴表姊,我想她是真的,真的出现在我身边,即使爸妈要我吃药,我都吐掉,然後假装一切都没事。也多亏这样的「病史」,我选择志愿什麽的他们都不多说什麽。
又想起了这样无意义的事了呢。
「表姊,你觉得那个男生怎麽样?」我问走在我身边跟我拉手的漂亮女人,她笑着闭起眼睛,点点头。
走着累了,我找到校园里面树下的椅子。
「先坐吧。」
校园里面多是人来人往,赶课的、没课的、翘课的。
通常三两成群的都是大一,像我一样的新生,听说到大四之後就很少会跟自己同学相处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样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时间吧。
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变得冷漠。
我想开口跟棠晴表姊说刚刚想到的这件事,张开了嘴,话却堵在喉头,表姊又不见了。
我想我知道原因,校园里的所有面孔都是模糊的,声音也是,相当混杂的传进耳里。这很正常,因为对环境不熟悉且无法定下心神来观察,可是我在这样的感官状态下接收到了奇异的讯息。
是笑声,三个人的,很清晰的笑声,不是说真的很悦耳,以女孩子来说还有点聒噪,不过却是跟镁光灯同等的存在,黑白世界里的彩色灯光就照往那个方向,我一眼就看见她们,三个笑容开朗的女孩子,在一片黑白模糊的布景,她们点亮了这个地方。
听对话内容应该是大二生,也就是学校的学姐,但都不是本系,而且三人还不同系的。应该是入学前就认识的好友吧。
她们刚好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但目的地是我身後的校内地下餐厅入口。
「欸这一届的大一学弟有一个好帅喔!」戴眼镜的女生在三人中间,一脸有兴致。笑容像是百合花清新的开在脸上,马尾乾净俐落的绑在头上,附着淡蓝色的缎带发饰。
「哇喔,蛮想看的欸!什麽系几年级啊?」先接话的是左边,短发停落在肩上,浏海用小巧的发夹夹起,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古灵精怪的样子。
「两位应该都有男朋友了吧……还是让单身的来吧!死会的一边玩草啦!」让人发笑的这个毒舌,身材最高挑,看起来相当有气质的直长发屋黑到能反射太阳的光泽,虽然瘦小但笑起来不输另外两人的有朝气。
那就像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端点,可是却能很近於我,好像很小的时候透过望远镜看到的世界。
***
「姊姊,那是什麽?」
表姊神秘兮兮地在房间里拿出我没见过的新奇东西。那是由两个圆筒还有圆形镜片组成,红色的。
姊姊说,那是望远镜。
「这是望远镜喔!可以用它来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小燕子想要多远呢?」她弯下腰,虽然只差一岁半,不过她比我高一个头,幼稚园虽然快乐,但眼前的棠晴姊姊小学二年级了。她看到比我更远的世界了。
「看到北极!」我大声说,「要看到圣诞老公公!」
「我就知道,嘻嘻……现在还不能看那麽远啦。等你以後长大,就能买更厉害的望远镜。到时候就可以罗!」然後她递给我。
於是我拿着望远镜,像是看着云的彼端。
***
於是我看着望远镜,像是看着云的彼端。
现在已经不想看到圣诞老公公了,我比较想看见棠晴表姊,那一个端点好像就在伸手可及处,却只是透过镜面的虚像。
手上的望远镜不是以前的那个,却是一个同厂牌同款式的红色望远镜,只有一只半的手掌那麽大,在表姊过世的第二年,我找到了它,从此就当作护身符一样。会放在随行的包包里。
学校的综合大楼,有商店和地下餐厅,是社团教室的所在大楼,中间部分是空的,一种空心的结构:有点像是缩小的罗马竞技场、正中心是地下一楼……是个舞台广场,而人们能从各楼向下看见那个广场。
从最高处用我的望远镜向下看,我试着找到中午遇见的那三个女孩。不为什麽。可能就跟望远镜的意义一样吧,看一个遥不可及却能经过透镜就近在咫尺的虚幻的世界。
「这个地形超适合枪战的,对吧?」
肩上传来一个温温的触感,害我吓得跳起:「啊!」
我的大叫也吓到他了,颜烽哲跳起来,然後一屁股跌倒了。
「喂,你没事吧?」我竟然笑了出来。
「靠,竟然笑我,真是超失礼的呜呜呜。」他装可怜,两脚顺势就盘坐在原地。抬头跟我说话。
「啊就真的很好笑嘛!你不是去系学会吗?」
「没什麽事就放人了啊。你勒?干嘛在这里跟女变态一样?」
女变态?!
「什麽东西啊!?女变态?」
他挑眉,天啊好让人烦躁又想笑。
「谁会在下午第七节课到综合大楼最上面用望远镜东看西看啊?」
「我只是再找人而已……」快速的把望远镜收进包包,但这举动太唐突,有引起男生好奇心的反效果。
他眼睛看了一眼我的包包,开口要询问我:
「是喔……我也在找人。」
「……」我愣了半晌,因为他没问。
「找人啊,不行喔?」
「找谁啊?」到头来反而是我问了。
「这包东西的主人,对了,你知道捡到遗失物要去哪里吗?」
他举起手上的包包,然後我惊讶到不知该怎麽反应才好。
那是中午那三个大二女生其中一人的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