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城之殤 — 不思量自難忘

正文 吳城之殤 — 不思量自難忘

这故事要从吴城前代城主开始说起。

这位吴城城主柳明川是位舞痴,吴城城内有条街上十数间舞坊皆由柳明川或明或暗资助成立,虽然舞坊多、舞娘也多如过江之鲫,但是众多舞娘的资质却只堪称普通二字而已,远远比不上淮河畔上楚轻轻第一舞姿,即便城主有心扶持舞行,可惜的是这麽多年下来吴城并没有特别舞艺高超的舞娘出现。

那一年,周杰满十八岁尚未接任卫城城主,隐瞒身份在吴城游历时正巧碰到了地痞恶霸要将一位跪在市集卖身葬父的女子给硬拖进青楼去,不消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杰挺身救了女子将恶霸给赶走。

他对女子说:「卖身葬父不是一个好法子,不知为何有这麽多女子会这麽天真,假若买方其心不诡其身不正,那麽女子的一生岂不为了葬父而毁?父若泉下有知又怎麽舍得闺女如此葬送自己的一生?」

他见女子的身段奇佳,面容姣好,谈吐进退皆不错,是一位可以栽培的玉石之才。於是他温文建议女子可以卖艺,吴城舞坊多,既可学得一技之长,何不去舞坊卖艺维生?

这位女子,听从了周杰的建言,进了吴城城主经营的『舞秋风』,苦学了几年後声名大噪,一舞倾城、再舞胜楚轻轻,她便是名动天下的舞娘舞翩翩。

柳明川虽然好舞但却不好色,扶持着的舞行终於栽培出一位舞冠天下的舞翩翩,正当盛年的他却跌破众人的目光收了这位舞娘当义女而非收为妾室,又将之取名为柳荃儿,并渐渐将自己名下的舞坊转交给她打理,从她落难葬父十四岁时到名下拥有十间舞坊也不过才五年的时间,她的人生从一无所有到名利双收,每每夜深人静时她都会想起当年那位路过的恩人,若不是他拔刀相助、若不是他的金玉良言,她的人生也不会因此而转变。

可惜的是,舞翩翩并不知道救命恩人是谁,临别时她开口相问,他却不愿告知。

舞翩翩只知道他不是吴城的人,至於他是谁,就算名利双收她也未可得知,却又心心念念。

被柳明川收为义女後舞翩翩便已呈现半封舞的状态,每日不但打理众多舞坊,也跟随着柳明川身边开始学习处理吴城城内大小事务,城内人多半都知城主之意,想必将来吴城要出一位女城主了。

秋日将尽,满地枯黄落叶,柳明川坐在府内枫树下读着一封黑色锦段绸纸,似是相当要紧的书文,一边读一边说不出的愁思怅然聚拢在他的眉宇之间,阅毕将锦缎卷起兜在袖中,口中溢出一声轻叹。

「义父为何叹气,有何愁思何不说出与翩翩听听?」柳荃儿漫步过满地的枯叶,带出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她向来眼明耳尖,柳明川那一声叹息声与眉目愁思并未来得及在她现身前隐去。

枫树下只有一张石凳,柳荃儿示意婢女将托盘放置於石凳上後,便着她退下,自己斟倒了两杯酒,一杯款款送至柳明川眼前,纤白细美郁葱手执着小酒杯,柳明川一见此情景忍不住吟了出声:

「红酥手,黄藤酒,可惜我这满城秋色.....」环顾四周一片萧索,「...也非宫墙柳。」柳明川接过小酒杯嘴角一笑,一饮入喉。

「钗头凤,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义父今日倒是好兴致,吟诗喝酒,要不翩翩助兴也来舞一曲?」柳荃儿盈盈起身,长袖随意一挥便是一款舞姿意态风流。

柳明川没有制止她,无音无曲她亦随意起舞,裙摆带动着满地枯叶翩翩飞舞,此起彼落犹如一群枯叶蝶在此满院飞扑腾跃,是秋日的一副美景。

舞翩翩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起舞时,舞姿带动地上的落花落叶,会有视觉上似蝶翩翩起舞的错觉,她打败楚轻轻名动天下的那一曲,便是以舞姿招唤出上百粉蝶与之一起飞舞,见者无不惊奇惊艳无比,这也是传说中难得一见的真正与蝶共舞。

柳明川见着义女如此为搏他欢心,难得又开舞,心中既欣慰又忧心,眉头深锁又自饮一杯,柳荃儿见他依旧不开心,收了舞端正身姿,担心着问:「义父究竟怎麽了?」

柳明川将袖中的黑色绸纸抽出来交与她,示意她看并道:「皇上设宴於凤凰台宴请江南各地城主,专程来信指明要舞翩翩在宴席上舞一曲,我担心你这一曲舞进帝王家,这可怎麽办才好?」

「皇上不是下旨,而是专程派人来信?」柳荃儿却是浅浅一笑,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舞进帝王家也不赖啊,我若能得皇上青睐这一生也够波澜壮阔了,想想荃儿五年前尚且跪在街边但求卖身葬父呢......」灵动的双瞳忍不住幽忧一暗。

「为父就是知道你已有心上人,才更为你忧心啊,进帝王家可不是你这种心有所属的姑娘家好去处,你向来不善权谋争斗只怕幽幽深宫会禁锢住你这一生。」

柳荃儿侧过脸,秋日昏阳在她脸上形成光影落错,「没有缘分亦能如何?总不能如此蹉跎下去吧?他既知我在吴城,却未曾来寻过我,可见我于他而言只是路过随手救下的可怜女子,在他心中根本占不了任何位置。」缓缓转向柳明川,对着他默默叹了一口气,幽幽说:「荃儿芳心暗许又如何?今生可怜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就像当年一样,其实他援手开口便可将她安置在他府上,她今生为奴为婢以酬此恩皆不在话下,只要他开口便是,可是他却从没有过这个想法,反而指了一条明路给她,送她进了舞坊确认她无事後,便像船过水无痕地悠然而去,余下她这滩被船划过的水,此生再难复平。

无数个午夜梦回,仅仅只要想到此念,她便心绪绞痛整夜无法成眠,独坐灯下对烛垂泪。

而今她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可却四处寻不着他,以她如今的名声,还是招唤不到他来吴城。如果,这次皇上设宴凤凰台她好好抓住这个契机,是否能把这舞翩翩之名推向登峰造极,引得他再次现身?

「皇上既已下旨交办,义父又何必多思多烦多忧愁,荃儿便在皇家宴席上再舞个天下皆知不是挺好?」

「你的名气早已天下皆知,还要谁知?」柳明川瞧着这个水灵灵的义女,就像天下父母一般为她操碎了心。虽无血缘关系但父女心思相通,他彷佛知晓女儿心中的盘算,只可惜盘踞在女儿心上的这位恩人就像世上并不存在一般,委托过江湖中顶尖寻人的帮派寻过恩人下落,这麽些年下来却完全无踪迹可循。

「哎,皇上说不定也觉得荃儿长得不好呢,全天下就只有义父觉得荃儿美,把荃儿当个宝贝。」小美人微微一娇嗔,微微一顿脚,微微上前搀住他的臂膀摇晃着,他心里想着,这个小姑娘的确是个水灵秀丽的小美人,虽然以前落难但明眼人定可看出她这块璞玉之姿,怎地那位救命恩人就从此再也未曾出现,一点好奇“这小美人後来过得怎麽样”之心全无,完全一副过後便不系於心上的淡然。

柳明川忍不住皱眉喝道:「你胡说什麽!你哪里长得不好?」

柳荃儿像个娇女一般不去理会父亲的怒喝,自言自语又像是跟父亲商量一般,「既然设宴凤凰台啊,那就来编一曲凤凰舞如何?明天可要请陈乐师进府来帮忙调新曲了......」她边说边摇摇头不去想他了,转身忙活去。

不思量,自难忘。

凤凰台乃建於金陵的一座高台楼宇,最有名的诗作自然是唐朝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一诗,据说是李白登台时有感而发随性所创的怀古之作,诗作、楼台双双传世不坠,後人但凭诗作登金陵凤凰台时便可感怀古之幽,吟咏“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之诗。

此回皇上设宴于凤凰台,此处其实非一般设宴之处,也多不合宫规礼制,但皇上既然已开金口,下头的人也只能领差办事了,索性办此事的内务总管相当有经验,素来知晓皇上的心脾爱好,整座凤凰台被置办的相当华美雅致,就像凤凰台本就该拿来皇家设宴御用一般。

由於柳明川已得圣意,於凤凰台开宴前提早了一个月携着柳荃儿入住皇室外宫,皇室外宫是朝廷专门提供给各地有官阶头衔或有身份地位者入京歇息过夜之所,此番吴城城主携女入住外宫,便於柳荃儿日日带着乐师与一班舞娘上凤凰台阁练舞,日子倒是忽悠悠忙忙一瞬便过。

时序入初冬,万物渐进冬藏,触目所极皆白茫茫一片,登台所望江边已结上薄薄一层霜,兴许几日後便会落下初雪。柳荃儿欣赏了一会台上的风景,明日便是皇上赐宴之日,刚刚已结束最後的排练舞演,她此时又在心中过了一下场,心思转至某处,忽然心中一动提起罗裙匆匆下台,赶忙跳上马车回金陵城置办心中刚刚想起的物件。

每回新编一首曲目柳荃儿便会依舞意量身定制专配舞衣,这回也不例外,凤凰舞衣她是从吴城相熟的绣行专门量身定制,由顶尖绣娘一针一线、每一步骤都是由她亲自盯梢而成,红裳披肩金腰带,把自己幻化成一只凤凰舞一曲,她编排的舞向来与自身相结合,佐以衣裳华服,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救命恩人当年只那麽一瞥便慧眼独具,柳荃儿对舞艺果然是天生便具有奇才,她自己也相当沉浸于此艺并专注琢磨不曾懈怠过。

刚刚斜倚楼台突然思索想到柳明川一月前曾咏叹的『钗头凤』一诗,柳荃儿忽然想在头饰上做个相映衬,金饰钗头凤凰舞,这样可搭火红凤凰?

只是寻遍了城中大小店铺皆无中意合适的物件,她稍微有些气馁,眼见日照渐短白日将尽,却一无所获,她又累又渴又饿,只得就近寻了一间积云楼客栈进去喝一杯茶。

金陵城中富贵人家如过江之鲫,但见柳荃儿是一副富家千金之相,店小二忙着殷勤上前招呼,因一楼已无座位,便领着柳荃儿上二楼雅座,店小二忙着将桌上用抹帕给抹了一遍,一边等着千金小姐点菜。

「先给上一壶好茶,再随便上道可止饿的茶点来。」柳荃儿打算暂歇一会,吃些茶点果果饥再回街上去寻店铺,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愿意放弃。

「好咧。」店小二轻快地离去。

柳荃儿歇脚时四下扫过楼上雅座,二楼人潮较少,她目光与邻桌某位年轻夫人对上,对方含笑有礼地向她点点头。

这位夫人肤如雪唇似樱,样貌是一等一的天姿国色,年龄却是十八二十左右,若非发髻是已婚妇人之样,猛这麽一看她还以为是哪一重臣贵族家里头未出阁的小姐,着实雍容华贵。

年轻夫人向她点头时头上随之摇晃的一柄钗饰甚惹她注意,细细一看夫人头上的金钗远见看似凤凰,柳荃儿心下一喜,赶忙起身上前攀谈。

「打扰夫人,小女子为吴城城主之女柳荃儿,有一事搅扰,不知可否与夫人相商?」她有礼以女子礼躬身等着年轻夫人回话,这麽近看这位夫人,登时又觉得更美上几分,不知是哪位大人如此有福份可娶得这位大美人?

虽然此举有些唐突,年轻貌美的夫人愣了一会还是点点头,让柳荃儿入座。身旁随俟的四女其中一位近身帮客人添了一杯新茶,又退至主人的身後静静立着。

柳荃儿又累又渴,也不客气地拿起茶盅一小口一小口饮尽,歇了口气後方才道:「夫人见笑了,荃儿找遍整座金陵城要寻夫人头上这种金钗,可惜找得又累又渴却两手空空,一见夫人便喜不自胜,故厚颜前来攀谈,万望夫人借此金钗一用,後日荃儿便双手奉还。」

年轻貌美的夫人听罢举手往头上一摸,顺势拔下了那支金钗,自己端详了一会,便递给柳荃儿:「是这支金钗嘛?」

柳荃儿还怕对方惜金不愿相借,本想再多劝说几句或是她也可以出价买下,可对方却落落大方递给了她,她从对方皓白雪掌中接下金钗,攥到自己手中细细看了会,金饰上的图腾外形打造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确似一只凤凰镶嵌在钗头上,做工精致手法老练,是一柄完美的钗头凤。

这柄金钗简直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更适合在凤凰舞上带着。

她激动地抬头看向貌美夫人,眼睛眨巴眨巴着一副渴望至极的模样,但是无法成语。

对方被柳荃儿的表情弄搅得忍俊不住,掩起袖子抖着肩膀好一会方休。

「夫人别笑荃儿啊,」不知对方此笑是何意,她着急地再确认一次:「可否借此金钗让荃儿一用?」

「都交在你手头上了,哪有什麽不愿意的?你用毕再还我即可。」年轻貌美夫人用袖子揩揩眼角笑出的泪,微微回复端庄之态。

「荃儿大谢夫人之恩,」柳荃儿大喜过望,赶紧起身做躬揖了好几揖方才罢休,却也没忘了询问对方背景,日後好将金钗物归原主。「未请教夫人府上是?」

「我们家夫人是卫城夫人。」四女中其中一位眼明嘴快地报了名号。

「啊......那我们明晚夜宴上就见得到面呢。」柳荃儿持续性地大喜过望,有些喜过了头。「不......敢问夫人也住皇家外宫吗?荃儿已住了近月,似乎没见过夫人......」

「子桦住在城里长治坊的卫城家业中,并未入住皇家外宫,若姑娘要还此物,来长治坊周宅即可。」

没错,正因柳荃儿一开始便自报家门为吴城城主之女,江子桦才如此大方地借金钗一用,听说吴城此女舞技技冠天下,已被皇上钦点在明日宴上献舞一曲,此时在这积云楼巧遇这位女子,小姑娘殷殷切切期期盼盼,被她所央求之事又是极其简单不过的,借一只金钗罢了,江子桦没有理由不同意。

「夫人,那柄金钗不是您明日要带去赴宴的吗?」待柳荃儿离去後,晓春忍不住开口。

「人家有急用借人家有什麽干系?」江子桦端起茶杯,凑近唇边浅浅嚐了一口。

「可是,那不是城主自己亲手打造送给你,你最锺爱的礼物嘛?」

江子桦朝上微微扫了晓春一眼。「人家又不是不还,做什麽这麽小气?而且,我等着看明日这支金钗如何在柳姑娘头上一舞动天下呢。」

晓春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但主子既然都这样说了,只好呐呐无言退下。

一主四仆在客栈里坐了一盅茶的时间,少倾,一位白衣公子翩翩入座,四位俟女同时蹲身恭声齐道:「城主。」

「夫人久等啦。」周杰笑嘻嘻地坐在江子桦身旁,搂过她的一只手握着揉捏。

「才没在等你。」江子桦故意哼了一声。

「明明就在等。」周杰见状,更是将眼给笑眯了。

「城主大人来晚一步了,刚刚有位小美人来跟子桦攀谈呢。」她忍不住要跟夫君分享这件事,但因为被夫君放在客栈冷落了半日,稍稍有气,故意冷着声音哼道。

「噢?小美人.......有你美吗?」周杰一身月白色服,与江子桦身上一袭月白色穿得如出一辙,在客栈中这麽一坐,才子佳人登对如此甚是显眼招人。

江子桦微微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明晚宴席上你就见得到了,吴城城主之女,人家舞冠天下,有没有比我美你自个儿判断吧。」

周杰仍旧眯着眼撇撇嘴,招来店小二又补了几道菜,举箸先挑了一道桌上的五香豆干入口,不以为意地说:「江南这一带的美女我差不多都见过了,本城主敢用项上人头保证绝对没有人比你更美。」

江子桦别过脸,白皙的脸蛋渐渐见粉,唇上也染了一层掩不住的笑意。

隔日夜幕低垂时分,临靠江边的凤凰台上夜寒气沁人,一弯狼牙月挂在黑幕穹苍之上,月光莹莹皎皎明亮鉴人。

凤凰台上的凤凰夜宴终於在酉时末刻皇上驾到,江南八十六位城主伏於楼台上跪拜行礼之後正式开始。虽然是宫制外的便宴,但是内务总管高公公一应具全依了宫规行事,光太监宫女便领了百来位于此处伺宴,步伐忙里忙外甚有规矩,像是已在凤凰台服侍多年的模样,可其实众仆役皆是今日晨起方才一批一批从宫里领到此处备宴,高公公内务能力果然是极其备受皇上信赖。

由於凤凰台阁楼内小窄又缺少主席可供皇帝御座,阁楼外的平台上却是相形之下甚为宽广,高公公在第一次勘察过禀告皇上之後做了一番建言,便依皇上之命将平台改作为夜宴主场,吩咐工务搭设主席与近百座客席,含修整翻新凤凰台整个工程不过历经一月便完成,这工务部领事办差的能力堪称卓越给力,高公公的能力亦实属顶尖。

因此回是皇上第一次赐宴江南各城城主,江南城主八十六位三个月前便回禀全数到齐不敢有缺,平等分成两列左右分隔,中间走道约隔二十尺宽,漆红色木地板虽因年代久远色泽稍许褪退,但行走在上却是甚为牢固毫无异音,每一席有两座位,有些城主只身前来,有些则携伴而来。卫城城主与江东城城主则分左右对坐遥望,卫城城主周杰身旁坐的自然是刚过门未足月的夫人江子桦,江东城城主江枫则孤身一人独坐,江枫临座便是吴城城主柳明川。

柳荃儿虽是应皇上之命来参加宴会,但其实她向来在宴上起舞舞毕後决不留在宴上伺宴应酬,这回虽领皇恩但自然也是无意周旋在席上如花如蝴蝶,她盛装躲于凤凰阁楼上的一处小间里,默默等待着献舞时刻的到来。

夜宴上如何杯觥筹影情况柳荃儿自是无法得知,约莫戌时时分,一位传话的小公公来通知她该上场准备,她便领着一班舞娘们身姿纤美盈盈由楼上小间而出一阶一阶缓缓步下楼台。

其实柳荃儿一心但求一舞天下尽知,非求入得帝王後宫,所以她并没有花心思在开场布局力求皇上青睐,也并没有特意在妆容上力求皇帝惊艳。

她求得是以舞之名,名动天下,招得当年救命恩人再现,得尝所愿见一面。

是故,她相当谨慎在舞衣舞饰上求尽善尽美,但对於自己美人之貌却又淡淡不着痕迹地掩之。甚至,她其实不如她言语上说得那般勇敢,在她心有所属的情况之下,飞入帝王家,她可也不甘愿为之。

试问天下哪一位女子,在心里已有人的情况下还愿意枕上睡有其他男子?

所以,在携来金陵的十二位舞娘中,舞艺虽非拔尖的,但个个却都是她亲自精心挑选、妆容过後美貌胜她者,她将自己旗下最美的舞娘调教出色,倘若皇上有意随便挑哪一位入宫都可,只要不是她便行。

但见十二位舞娘衣着与衣饰皆为红裳金腰带,与柳荃儿身上穿着无二致,除了荃儿头上带着日昨借来的凤凰金钗之外,同样高挑纤长的十二位美人已站定在开场处候着,个个屏息焦灼等待乐曲奏响的那一刻。

皇上向高公公招招手,高公公便尖着嗓音道:

「宣,吴城舞翩翩献舞。」

十二位拔尖美人款款舞姿步入凤凰楼台,以扇形队伍纷纷起身舞等待着柳荃儿,宫廷乐人轻轻调了几个音,凤凰乐曲便丝丝如扣萦绕在整个台阁空间,回音缭绕在众人耳间,只觉此音律优美出尘又洗涤心灵。

柳荃儿一袭红衣薄纱金腰带,身形被金色宽腰带衬托着如楚腰般纤细,她由後方轻踏脚步,舞娘们在听到某一处音阶时摇曳生姿甚有默契扇型队伍一分为二,荃儿翩千舞至主位,身形有如回风流雪又如百凤翩飞,随着音律自由幻化,席间众人一见柳荃儿舞姿,顿时停止交谈言语,止箸停杯屏息观之。

此曲此舞天上人间难得几回可闻见之,高坐於主席的皇上此时如石化般的龙颜也淡淡染上了一抹目眩神迷的神采。

曲音若有形,此时定幻为袅袅烟岚随柳荃儿只见舞回风,都无行踪处,一曲舞未毕,夜幕下细雪纷纷而落,一十三双白履轻点踩上满地细雪,转身回风处又带起点点雪霜,月夜下红衣白雪,凤凰群舞,舞艺动人,舞意亦动人。

曲音已毕,众人仍沉而醉之不愿醒,江枫率先鼓掌敲醒众人,其余掌声才一并热烈爆发。

柳荃儿让人领着众舞娘,首先先向主位皇上行礼,接着又向着左右两方微微躬身谢礼。

「舞得好,」皇上斜靠在扶手上,由台上往阶下扫视一十三位或蹲或站仍保持最终舞姿的舞娘,面上与嘴上同时赞赏,「好一首凤凰舞,好一群舞凤凰,朕要赏赐你们锦缎百匹、黄金千两,」接着龙眼眯了眯,甚有威严地扫视群女:

「哪一位是舞翩翩?」

柳荃儿将舞曲最终自己的位置定於最後方,与皇上最接近的首位是她旗下最美的舞娘,她犹豫了一下,不敢欺君,只得越过众舞娘来到最前头向皇上行礼。

「民女舞翩翩,见过陛下。」

高高在上的皇帝细细端详了她的面容,开口问道:「这凤凰舞,你编的?」

「启禀陛下,是。」

「编得甚好,甚是有才!朕听说你是吴城城主之女?」

「是,陛下。」

「柳卿甚有福气,随柳卿之下而坐,随宴一起。」

「谢陛下。」皇帝有命,柳荃儿只得奉皇命入座于吴城城主身旁,稳身坐定後,眼光不期然往对向望去,这一眼不期然令她讶然到几乎失态,身子经不住微微抖着。

柳明川感觉到她的异常,在桌几下扯扯她悄声问:「怎麽了?」

柳荃儿只是恍恍看了柳明川一眼,收拾了失态但依旧有些失神地往对向那一席白色衣着的才子佳人望去。

「周卿,朕想听你演奏一曲。」皇上接着又开口亲点了卫城城主献艺。

夜宴席上虽一直有宫廷乐师演奏乐曲伴宴,但皇帝之命臣下不可却之,周杰笑着站起身,一派从容领命道:「微臣遵旨。」

柳荃儿见着白衣才子起身领命,又见白衣佳人满心满眼盯着前者,聪慧如她心下便已了然。她寻了五年的救命恩人原来竟是卫城城主,而昨日客栈偶遇的年轻夫人竟是卫城城主夫人。

城主这一职在丰年平顺时可算是安逸闲散的差事,但战乱时却是肩负着举足轻重的枢纽,若一城之主战时弃城而逃整座城便是拱手让敌,虽是官派世袭,城主人选如何选定也是一桩难事。

所幸江南向来富庶,这八十六位城主异动也不大,皇帝差不多都能记得一些城主之名,尤其卫城城主周杰乐曲天下无双,曾经在数年前聆听过周杰琴音最是让他记着念着,此回宴请江南众城主们毋宁说也是皇帝想听曲想观舞,故择了一个名目举办之。

「朕近日得一古琴,正巧给周卿鉴赏鉴赏,且让朕听听这琴音如何?」

两位小公公已在陛下下令同时将一把青桐木古琴给稳稳妥妥置放在楼台正中央,周杰迎着漫天细雪慢步走至琴前,才低眼扫看了一下,立即便展喜颜向台上的皇帝行礼:「微臣眼拙,敢问此琴乃四大名琴之『焦尾琴』否?」

皇帝扫过周杰一眼,表情未变但唇角微弓上扬:「周卿好眼力,上贡者的确称其为『焦尾琴』。」

东汉蔡邕以一段烧焦的青桐木制作出一把『焦尾琴』,据说其音可秉世俗烦忧,是琴界中的四大名琴传奇之一,只是此琴自古便以踪迹渺茫难得为一绝,但凡好音好乐好琴者无不想一窥『焦尾琴』庐山真面目,更何况是能抚上一曲?

周杰一听皇帝之言更是喜不自胜,忙抚平心绪坐下,先是想了一下,不同於以往坐于琴前会先试琴音,他一落指指法便似流水淙淙,琴音便似水声潺潺而出,虽是细雪纷飞的狼牙月夜,但在座者无不眼前被这一连串的琴音水声,产生出此处正是盛暑溪涧听水的幻觉。

据说真正的一把好琴,所奏之琴音可以令听者产生出相对应的画面。

闭眼细细聆听。就算非爱好音律者,一听也知这把『焦尾琴』果然是一把千古名琴。

琴能自静,情难自禁。

柳荃儿耳听着琴音已难自静,眼见着抚琴之人更是情难自禁。

但见周杰指法抚捻到兴致卓绝时,音调立转,一曲古调『凤求凰』辗转哀凄愁怨如泣如诉,由盛夏水声到凤求凰百转千回情意辗转两曲竟无一丝违和,接系的天衣无缝,此琴固然厉害,弹奏此琴者也是厉害卓绝。

虽然已时隔五年,周杰容貌益发成熟,当年柳荃儿初见他时便是这般才子形容,虽然穿着未显见华贵,却是一副天生非平头百姓之样。她早该猜出来,那样的人绝非凡品,那样的人应该是有点官阶位份,只是没想到对方也是城主,只不过是远在百里之外的卫城城主。

柳荃儿没想过寻他如此孜孜不倦,以为他籍籍无名,争破头想要让微弱的自己名声响亮,舞倾天下唤他郎心,终不得其愿,她原本劝慰自己与他缘分浅薄,想不到思思念念之人,今夜却坐在皇帝夜宴上听他弹琴奏曲。

果然指法通透,果然琴音动人,果然是名动天下的第一才子,卫城城主周杰。

昨晚在积云楼认识的卫城夫人便端坐在她正前方,夫人目光扫过她停住,微微笑着举了酒杯遥敬她和她头上那柄金色凤凰头钗,以袖遮掩温雅地一口饮尽。

柳荃儿举杯回敬对座的夫人,杯中渗入细雪,她端着看了一会,抿了抿苍白的唇色,一口饮尽了那杯风雪。

如此形容有些憔悴,不似凤凰夺目不似鸟中之王,不似翩翩起舞舞翩翩。

像是谁打翻前世柜,目光相接触,便惹尘埃是非。

相思五年,君知否?

她惨然地望着白衣才子,周杰仍旧指法精辟艺冠绝伦,尚自沉醉在琴音之中。

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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