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会场内的人已坐满八成位子,主持人开始进行公祭。
一对看来是夫妻的人走来,打扮得十分体面。先生替太太要了一杯咖啡。正当我在倒咖啡时,听见妇人对先生说:
「真是可惜!才二十岁,太年轻了。」
「有谁知道去峇厘岛玩,还带着漂亮女孩,竟然会遇上爆炸事故呢?」
「集团的小开就这样往生了!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用努力就有片江山等着他,无缘享福,可惜啊可惜......」
刚刚一直处於高度忙碌状态,还搞不清楚灵堂里的『顾客』是谁。我朝灵堂正中央一看,一位相貌英挺的男子,咧着嘴开心的笑着,像是刚从游乐园回来似的。当他拍照时哪里会知道,这张照片竟是用在他人生最後一场旅途上?
想到此,我胸口一紧,连我都替逝去的年轻生命难过起来。
我转头对陈雨霏说:
「真的好可惜!你看看相片,往生者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就去当神仙了!」
陈雨霏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瞥了灵堂中央,然後眼睛睁得老大,惊讶地摀住嘴。
下一刻她低下头,身体止不住的发颤。
「陈雨霏,你还好吗?」
「我有些......不舒服。」她摇摇头对我说。
她紧紧闭着目,皱着眉。这个戏精,搞不好又想要捉弄我而假装的吧!
「是不是看人家帅,起了歹念?赶快跟人家道歉啊!」我开玩笑的说,但她保持低头的姿势,艰难的呼吸,好像脖子被人扼住那样,脸色苍白如纸。
我赶紧让她坐在椅子上。原本还在旁边忙的阿亮,见状立即上前帮忙。他一看见陈雨霏的模样,就说:
「又是过度换气!先把她扶到办公室去,快!」
我慌慌张张的扶者陈雨霏,然而她步伐很慌乱,像是随时会跌倒似的。我乾脆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她宛如被猎枪打中的小鸟,在我怀里蜷缩,将失去生命的气息。我赶紧将大步往前走,就算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进到办公室後,阿亮替陈雨霏找来充满气的塑胶袋,要她对着里面深呼吸,过没多久,她呼吸的状况渐渐稳定。
「陈小姐看来没事了。」阿亮替她端来一杯温开水,我则递给她面纸,让她擦掉脸上冒出的汗。
当她的指尖碰到我的时,我忍住想要握住她的手的冲动,好让她冰凉的体温能恢复到正常值。
「真是抱歉,我竟然没注意到往生者的身分,还叫你来。」阿亮满脸歉意。
「没关系的。你去忙吧!」
「你没事了吧!好端端的,怎麽会这样?」我轻声问。
毕竟你看过这麽多遗体都没事了,怎麽看了刚刚那个年轻的往生者一眼,就身体虚弱了?而且,刚刚阿亮说的是「又过度换气」,表示陈雨霏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她木然坐着,开始流泪。
我又赶紧拿出面纸,她却呆坐着,好像眼前没有我。接着斗大的泪珠落下,滴在她手臂上。
我面纸要交给她也不是,只好替她拭去手臂上的泪。当我的手碰到她的泪水刹那,觉得惊诧。
记得以前读小说,看到作者写「主角流下滚烫的热泪」的叙述句,我都觉得那只是种夸饰。
但刚刚碰到陈语霏的眼泪,我才知道泪水真的是热的。
等几分钟过後,她恢复平静,说:「我得去工作了。」
今天,陈雨霏工作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一倍,连音乐都没放。小白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连食物也没要,乖乖的蹲坐在她脚边。当然,我一个字也不敢吭。
等她工作结束,喂饱了小白,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们走回公车站时,她仍旧闷闷不乐。
「学长,我告诉你小白为什麽会叫小白。」她突然开腔了:「有一位往生者来时,身边跟着一只黑猫,我很好奇往生者的家人为何叫那只猫叫小白。她家人解释,因为往生者是个色盲。当她第一眼看见小白时,就对猫说自己天生有眼疾,所以,她故意替牠取名和身上颜色相反的名字。既然自己天生分不清楚正确的颜色,那就弄错到底吧!我听了,当下就向她的家人表示想要领养小白,他们也同意了。就这样,小白成了守护殡仪馆的黑猫。」
「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小白的命名是陈雨霏的恶趣味,没想到有个悲伤的故事在背後。
「还有,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麽事?」
「你希望自己活到几岁?」
「我没想过......现在医疗发达,人要活到七、八十岁是普遍的事。」
「那你来问问我,我想要活到几岁?」
「学妹,你想要活多久呢?」
「现在医疗发达,不想要活得太久都很困难,对想要活得短的人,是种折磨。人生,其实短短的也没什麽不好啊!」
我听着,什麽也不问。
对心理系的学生而言,我们学习到的除了大师的理论,还有闭嘴不问不说。聆听是一件必要而且重要的专业。
再怎麽笨,都能够猜得出她因发生过的伤痛才会这麽说。看来今天的丧礼,让她想起过世的父亲了。
对啊!一定是这样没错。
下车後,我俩互相道别。我走没几步,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
她只有一百五十八公分。
陈雨霏曾无意间对我提起,她对家人唯一由埋怨的地方,就是把她生得太矮了,所以,她得穿着高跟鞋来拉长身高。
当时她还睁着杏眼对我说:「你们男生都不知道,穿高跟鞋是一件很累人、很累人的事啊!别以为我们爱穿,穿高跟鞋会磨破脚皮、磨到会让脚发肿发红呢!」我当时笑她,那是女生自己找罪在受。
然而,她有没有因为自己太瘦,而想要刻意增胖过呢?
今天我抱起她时,几乎可以肯定,她绝对没有五十公斤,可能只有四十出头。
陈雨霏,我愿意带你去吃猪心汤。不,我应该带你去吃猪五花肉汤,让你变肥变胖一点。你知不知道,你的瘦不是让人觉得纤细的、美美的瘦,而是那种生了病的瘦。
那种会让人心疼的瘦。
从殡仪馆回来,还得去家教。当我回到租屋处时,已经将近十点。洗完澡後没多久,彦廷敲了敲我的房门。
「阿东买了盐酥鸡,快来吃。」
我说待会去吃,屁股却没有挪动半寸。彦廷走了进来,随手翻了翻散乱在床垫上的书本,问:
「你看这些书干嘛?九型人格、人格介绍、连十二星座书都有……啧啧!哪一堂课会考这种东西?」
「没有,随便翻翻。」
彦廷看着我继续翻着书页,并不打算离开。过了五分钟之後,我们两个仍然持续之前的姿势。
「你不去吃盐酥鸡吗?」我说。
「我想看你什麽时候会放下这些书。」他笑着说:「这栋公寓最爱吃盐酥鸡的人,就是余立航。他妈妈从小严格控管他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的营养成分,在上小学前,没喝过可乐、没吃过麦当劳,所以搬进这间公寓里,一吃到垃圾食物就无法自拔。以心理学来说,我们所吃的垃圾食物弥补了你幼时心灵的缺口。」
「彦廷大师,你分析得很好。」我继续翻着书。他见我没出房门的意思,就说:
「你读这些书的目的是什麽?你想了解谁吗?」
我脸刷地红了,赶紧别过脸。
彦廷和阿东是个对比,率直的阿东像猴子,说话和做事莽莽撞撞的,常常少根筋;内敛的彦廷慢条斯理,看似是慵懒的无尾熊,却有着过人的准确直觉和耐力。
「就跟你说是看看而已!」
「你在说谎。」
我摊了摊手,说:「我想更了解陈雨霏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把这段时间以来,跟着陈雨霏到殡仪馆的事说出来。
「霏霏去殡仪馆打工啊!」彦廷表情若有所思,我自顾自地说:
「我觉得好矛盾,一个会去搞乱七八糟的体验活动,嘴里老嚷着要去找死神、爱捉弄人的女生,在殡仪馆里却像是个天使一样,细心地替往生者化妆。这两个形象,兜在一块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不过,看光这些书,你也无从了解真正的她。」彦廷慢慢的说:「认识一个人,就像是从平行线的关系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直到有所交集,自然而然那个人的生活就和自己的生活有所重叠。」他又接着说:
「霏霏很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戏剧社要选演出剧本时,她千篇一律都提议演莎大师的作品。」
「嗯,原来她是文青派的。」
「她胃不太好,吃甜食会胃食道逆流,以前公演完办庆功宴时,我们会为了她,刻意买比萨、卤味之类的咸味的食物。」
很好,口味和我还挺相符。
「霏霏高职时读过一年的服装设计系,因为觉得自己的才华比不上最优秀的同学,所以她又重考一年,读了普通高中。但也是因为那一年,戏剧社的服装几乎都靠她的巧手做出的。这就是她大一进来参加戏剧社之後,我所认识的陈雨霏。」
我不禁忌妒起彦廷。陈雨霏的过去,我未曾参与,连认识她的时间也才将近一个月多。
彦廷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嘿!希望这些资讯有助於你追到她。」
「我没有要追她。」
「真的吗?」
彦廷看着我,害我心很虚。心理系的确有不少的好女孩,也曾有人大方和我探询发展亲密关系的可能性,但是五年前的伤痛是个烙印,让我至今对爱情始终保持敬谢不敏,并藏身到绝望的洞穴中好保护自己。
陈雨霏的出现,像是无意照射到洞穴中的一丝光亮,我犹疑是否要朝着那光走过去。从对她改观的那一刻,我开始有这种念头。
阿东此时闯了进来,说:
「盐酥鸡都冷掉了!你们竟因为一个女生,冷落我请客的好意!」
「我这就去吃,而且我会吃光光,一口都不留给你!」我说完,就往客厅方向走。背後听到阿东对彦廷说:
「我好想亲眼看看陈雨霏本人。立航是个爱情绝缘体,那女孩竟能让他念念不忘,本尊到底长怎麽样呢?」
「你这个色狼,只是想一亲芳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没有错!不过,既然是气质美女,我不追陈雨霏,还是有一堆蜜蜂啊苍蝇啊,在她这朵花身边打转吧!」
「人家有男友了。」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