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柯悵 — 章二

正文 南柯悵 — 章二

夜里,周南柯作了一个梦。

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一双男女。

女的金衣玉冠、男的锦绣前程。

忽然一瞬间,像是倒回了那女人的儿时。

丫头一身破布烂麻的衣裳,刹那教人贩子模样的人给掳了去。

眨眼之间,画面上剩下两夥子,像个小模样儿地穿着戏服袍子,呀呀地唱着折子。

然後,流水芳华。

接着,忽然到尽头,她看见有个人影癫狂的转着,接着倒下。

她便倏忽醒了。

梦醒,周南柯睁开眼睛,只觉一切彷佛历历在目,像是自己亲身渡了那漫漫苦痛长生千百来回。

伸手摸向颈项,触及的,却是湿冷冰凉的汗水。

是了。

南柯怅,流年声声烫。

她捞起搁在床头角落的布帕子,轻轻拭去汗水,摸了摸颈项上长长的一道疤,怵目惊心。

门外忽有叩门声,夜半三更的,听来,格外地响。

周南柯揉了揉眉心,转头瞥了一眼外头那晃动的人影。

那人影子太熟悉,眼熟的像是梦里的男儿。

「南柯?你睡了麽?」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周南柯蹙眉,掀开被褥起身,从一边衣架上拣了件披风围上,并捞起一条围脖绕上颈子,转身就打开门,「咋了?这天都三更了,你不睡?」

「昨儿唱得晚,睡不好,想着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齐生手里捧着一盒彩金木漆盒器,见门开了,连忙抓着周南柯手边的缝隙给溜了进去,顺手将盒子搁到茶几上,拉开凳子就坐下,一横眼,见她脖上围条丝巾,问道:「你咋连睡着都要围条脖巾哪?」

周南柯轻轻阖上门,「天凉。我开你的门不见风麽?」

齐生叹了一口长气,念叨:「你分明就是怕,咱唱戏的谁身上没个一两条疤?怕啥?」

「那是身上的疤,不是脸面上的疤。我唱的是女人角儿,怎能让人见着伤。」她替齐生倒了杯茶。

「咱俩儿不一块儿大的嘛,不过是条疤有啥看不得的,拆下吧,看着怪缚人的。」说着,齐生也没等周南柯应话,手一伸便要摘了她脖子上那条丝缎巾子。

她先是为微微一怔,却在顷刻之间回过神,即时拍掉那只距离她不到一根指头的手,怒道:「师哥!」

「我唱的是女人角儿!」周南柯瞪大瞳眸,对着齐生喝去,这一吼,夜半时分,寂静得透,那声音显得沙哑的痴狂。

那年,她七岁,原在一庄子底做粗使丫环的,却给人贩子掳去卖了。那时女娃儿的价钱不好,她就给人贩子当成男孩儿卖,便被削去了一头长发,穿上了男孩儿的装束。她拣着空子逃了出来,昏昏沉沉地走在城里,给戏班子里捡了去,才发现是个女娃儿。

戏班留不得丫头,她便给当成男孩儿养大,在大师哥那儿关起门来练了五年嗓子,她才终於把自己原些那声音给磨得能唱雌说雄,然後也描着样儿似地,跟着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一块儿学唱。

後来长大,她大嫂曾经问过她,分明给了她选择,为甚不选择回去?留着唱戏不会好过得多。

她那时那样小,甚都不明白个几分,她大嫂说,她当时却只说了一句话:『姑娘命贱』。

现在想想,她都觉得後怕。

什麽心思的丫头,才能在那样的年岁里说出这麽样一句话。

她小时伺候的那庄大小姐,打小就给指了腹婚,深闺底刺绣,活了十几年,没出过庄门半步。一句大声的话儿都没说过,比箸子更重的东西都没碰过,穿的是金布玉缎,吃的是酒肉珍馐、枇杷玉露。可她一点主意不能打。她连自己後半辈子的事儿都不能主。她连路子都走不好,哪怕是靠自己的能力踏出庄子一步,她都办不到。

她什麽都办不到,那千金一般的人生,活的像是一个被豢养在金丝笼子底的牲畜,婚嫁,不过是从这头,藉着火红的大轿子,过到另一个男人那头儿。像是火燎了原野,从这头,去了那头处。三书六礼後的事儿,也不过只是换个水土娇养。为的从来也都只是家门外的政姻联婚,小女儿家的情事儿,便随着日子生出的荒烟漫草给淹没了。

一个活人,没了主意,和牲畜有甚区别。

这些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儿的。

她抚着胸口缓气,好些时候才终於顺过,抬眸看了齐生一眼,把他给推了出去。

她看见齐生眼底满是惊讶,诧异她这样细声寡言的人,会动这麽大脾气。

轻轻掩上门扉,她看着纸糊门框上透过的影子,深深吸了一口大气,吐出的话儿,是淡淡的气声:「师哥,你是不是小人了?」她撂开自己颈子上的围巾,衬着手腕上的那给打磨得晶亮的手钏,反光照了她的面,颈项上是一条长长的疤。想来当年伤痕,深及入骨,一深一浅便皆是命数。

「师哥上次忘同我说了,我才知道呢,赶着过来,没能带点儿精致些的东西,我改日再给嫂子补上呐。」周南柯手里捧着一篮水果,刚把东西搁上茶几,转身就蹲到她大嫂前头,轻道:「嫂子,你给孩子取名儿了没有?」

「这都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取什麽名儿啊?」她大嫂摸着自己不到五月的肚子,眼里尽是对肚里孩子的爱怜。

「这名字好啊,就不分男女,怎麽着都是好的不是?」她笑了,话说的那样轻巧。

是呀。名字儿怎麽分男分女呢。若是个好的意头,便是对男就女,都是合适的。

像她的名字。

放着哪儿处,都是一个样子的模样。

似梦不如真。像是庄生梦坛子里一尾最残败的蝶儿。

「再说吧,还得问你大师哥呢。」她大嫂淡淡回了一句话儿,眉眼锋梢一转,若有所思地道:「对了,我昨儿啊,同你师哥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初了,也该找房媳妇儿了,他左搪右堵地,总归就是一句,他不要。可你想啊,他都多少岁数了,咋不娶呢?」

周南柯没马上应她嫂子的话,只静静地思忖了好半晌,话才缓缓从嘴里吐出,「……这样吧,嫂子,您先替我找房媳妇儿,师哥看我娶了,不定就也想娶了。」

却换得她大嫂蓦地就懵了,瞪大双眼瞅她,确认似的再问了一次:「你?」

「我本事儿不比师哥差,难道找不到媳妇儿不成?」周南柯点点头,眉梢一挑,起身坐到了边上凳子上头,身板一倾,倚着茶几。那从耳鬓滑下的发丝趁着眼神,抬着眸子,忽地就有了一股恹恹地小模样儿,像是袅袅禅烟後,卧在贵妃榻上的人儿,似男似女,却可比天下任何一个烟花儿里的美人儿更为精致。

她大嫂看着周南柯的眸子,一时间应不上话儿,分明是自己先起的头,一腔子的话却像是着了刺儿,塞在喉头,就是吐不出口。

她是戏班子里打着滚儿出来的人。没有什麽她不能够的。

人生不过是漫漫路子上最长的一折戏。

猜得到头,摸不着尾巴。

那便是去罢,该转得转,该流得流。

「总有人穷途末路。」周南柯抬眸,一双丹凤的眼儿直勾勾地盯着外头。

外头的天,云白天青,这样大好的日子。

一听这话儿,她大嫂先是深深咽了一口唾沫,过会儿才发觉这话儿里的意思,惊呼:「你这是要毁了人家闺女下半辈子呐!」

「这世道都毁了咱一生了,只不过是下半辈子,我还担得起。」

「……行吧,你要是真拿了主意,我替你找个姑娘就是。」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您仔细着自个儿身子呐!」周南柯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眼底神色却都不似适才那般深沉,唇边一抹笑靥笑得丽人清新,像是天真烂漫的姑娘。

她让人给她喊了个马夫,马车子缓缓地驶回自个儿屋子,没过多少时辰,便到了她屋子。她递上银子,步履蹒跚地的走进房,一进门就把房门给阖上,然後倚背重重靠上沉重的门板。

「……」她靠在门上,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轻轻把手搭了上去,一遍又一遍细细摸着,入手的,却仍只是袍子上的皱褶丝纹。那样平坦,别无其他。

除非有日,她疯了。除非有日,她不是周南柯了。便有那隆肚生子的日子。

她一口、一口,幽幽地吸入薄凉沁湿的空气。只觉那所有冰冷都在瞬间冲上了她的喉头,然後堆积到了她双眼边上。她吸着鼻子,整个身躯不住的颤抖,拚尽全身力气想要抑制自个儿眼眶上几乎就要到头儿的泪珠,却仍是止不住的落下。

「……啊……啊──!」她抬起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声地嘶吼了起来。

心尖儿上开始有一点、一点儿的疼弥漫开来,像是有千万根和了毒水的针扎到了她心口子上,刺骨的疼。

是那种撕心裂肺、肝肠欲断的那种疼。

她愿意为了孩子受尽甘苦,换上血和泪,锥心刺骨她都情愿,但是此生,却永远都不可能了。

她揪着头发,扯着颈子,忽然一阵晕眩。

像是之前,她将死那年那样的疼。

像是,那陈年的疤又热辣辣的烧了起来似的。

她记得那年她病了。

该是这麽说,她大师哥大嫂对外宣称她病了。得养着。

病是病了,只是因为伤口致的虚弱,染了风寒,一天一天烧着。

对了,伤口。

大师哥和大嫂没敢找什麽大本事儿的大夫,怕声张她是女儿身子的事儿,匆匆忙忙搁了些草药止住血後,她开始疯了一样的发起烧来。

没敢找村里大夫,就先上村里大夫那里抓了几帖药,然後捎了快马去临阵小村偷着找了个大夫回来把着。

断断续续烧了十天半个月的,只差烧坏根骨子,好茶好饭的伺候着才把她给抢了起来。

到底贱人粗命。她竟也这样活了下去。像个奇蹟。

至於她为什麽这样寻死似地在颈上子划那一刀。为遮掩她不是男儿这事儿。

她是女儿,颈子上白皙细致,和男人不一致。嗓子能用装的,她演的旦角,本来男旦的儿便都是生的精致些的,脸面倒不妨事,就是这颈子,随着年岁,已是再和一般男孩儿不同。

所以她划了刀子,从此以後,她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遮藏她这颈子。

对内是她颈子上的伤见不得人,对外是她那年的病落了寒根,受不得风。多冠冕堂皇。

再不会有多一人知她是女儿的事儿。

她会把这事儿带到棺材底。等她下葬,百年以後,入了土,生了根,世将再无第二个男儿南柯。

世将再无男儿南柯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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