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怎麽说好要来又没来?”永庆帝一边翻着手里的摺子一边问坐在下位的苏慕清,下了早朝以後召了林镶媛来一起用早膳,本该从旁作陪的人却是日上三竿之後才姗姗来迟。
“起晚了。”苏慕清因为身份隐秘从来不上早朝,当然人也并不常在京城,这次揪出徐至刚已经算是最高调的一次了,但具体的官职仍是没有公诸天下。
“在哪儿起晚了?”皇上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摺子上移开,只似有所悟的轻笑了一下。
“皇上有兴趣?”苏慕清也不跟他绕弯子,揶揄问道:“後宫三千佳丽还不够您忙活的麽。”
“後宫不过一后两妃,几个才人,何来三千啊,”永庆帝假装不悦地哼了一声,“别说得朕有多麽荒淫似的。”
“既如此那种地方自然就不适合皇上了,臣不说也罢。”
“算了,朕懒得跟你耍嘴皮子,”西夏最近动作频频,边境传来的消息大都不太理想,永庆帝为这事头痛好一阵子了,实在没有心情跟那个没心没肺的人在这边无聊斗嘴,“你什麽时候走?”
“今晚。”
“要去郡王府道别麽?”意料之中的乾脆。
“不必了。”声音平淡如水。
“还真是无情啊,”永庆帝终於把头从那堆小山一样高的摺子里抬了起来,望着苏慕清道:“这些年来不知你误了多少姑娘的青春,是朕不该总把需要和女人打交道的工作交给你吗?”
“那敢情好,臣落得一身轻松。”
盯着他那张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脸看了片刻,永庆帝终於忍不住说道:“爱卿是不是还对当年那个姓白的女子耿耿於怀?”
“皇上,您这不是还有一堆国事要忙吗?怎的对微臣那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起了兴趣?”苏慕清语罢站起身来,双手一揖,“臣告退了,请圣上恩准。”
叹了口气,永庆帝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从你嘴里从来都听不到一句实话,去吧去吧。”
目送苏慕清离开御书房之後,他身後的幕帘一动,林镶媛便走了出来,这是永庆帝安排的,只希望能让有些不该存在的期盼能彻底被切断。虽然林家一案已尘埃落定,但他从来没有把林镶媛当成助自己铲除徐至刚一党的棋子而已,对威武郡王一脉,他是有特殊感情的。
当年林伯诚气势最盛之时,正是他初被选定为太子之时,先皇年事已高,对他的栽培很严格也很着急,每天耳提面命的榜样便是威武郡王。小男孩在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英雄总是像神一般的存在,尽管自己是未来的天子,但他仍是仰望着那位大砺朝的战神,希望有朝一日能跟他一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
林镶媛三岁生辰那日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言中的郡王本人,他有与自己想像中一样的健硕身材,英挺相貌,却没有他原本以为会有的严肃个性,也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的家,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宠进骨子里的女儿,那晚他一直在笑,不仅是对待宾客家人,连对待下人也是一样。
原来一个率领千军万马杀敌无数的大元帅,也是可以亲切如邻家长辈的,这与父皇教给他的道理相违背,但显然他更喜欢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皇宫里实在是太冰冷了。
後来郡王遇害举国悲痛,接着遗孤失踪成了悬案。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即便辅相暗示他此事牵涉太广不宜深究,他仍是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亲政之後第一件便是重启此案,幸好苍天有眼,对林家他还来得及补偿,林镶媛是他真心实意想要好好照顾的人。
“你都听到了吧?苏爱卿的心,没人能探得到底。”永庆帝转过身看着来人道。
“承蒙皇上费心,其实镶媛也从未妄想过什麽。”这是实话,就算对他倾心已久又如何呢,感情这件事是世上最无法强求的事。
“朕知道你没有想过强迫他什麽,就算朕可以为你们指婚,恐怕你这边就头一个不会同意,如此安排是希望能让你学会放下。”两人相识不算太久,只要真的死心,斩断这段无望的情丝应该不会太难才是。
“皇上说得是。”林镶媛攥紧手中那个青色的小瓷瓶轻声应道。
“下月初二便是册封的日子了,这几天你好生休养,府里缺什麽要什麽尽管来找朕说,以後朕就是你的亲人。”永庆帝也看了一眼早膳前自己亲手交到她手中的解药说:“日後若想起什麽来,朕也乐意听你分享。”
“是,镶媛记住了。”
接着皇帝又七七八八交代了许多事情,无外乎都是些吃穿用度上的关照,待林镶媛逐项应下之後才终於告退回府。
而早她几步离开皇宫的苏慕清,并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直接又回到了风华楼花魁的闺房内,这从旁人眼中看来,绝对是流连花丛乐不思蜀的表现,可如果有谁能听到他跟李秋月的对话,就知道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儿。
“早上趁我睡着不声不响的就走了,我还以为这一别又要一年多呢。”李秋月一边娇嗔一边把手中的棋子落下。
“本来是要离京了,但突然想到有事请你帮忙,只好再来麻烦一下佳人。”苏慕清回了颗棋,吃掉了对方一大片。
“这哪是有求於人的态度啊,”李秋月佯装不悦,把手中白子往棋篓里一放,“不玩了,若真的要我帮忙,就换你来伺候我。”
“女人就是爱计较。”苏慕清轻笑一声,长臂越过棋盘钩住李秋月的下巴,语调暧昧地问:“想要本公子怎麽伺候?”
“我要先听听需要帮什麽忙,难易有别。”
“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苏慕清轻移手指在那张娇艳的美颜上细细摩挲道:“上次你邀我来品酒,说特地为我找来金陵的厨子做了下酒菜助兴,我记得他手艺不错,想跟你要了这个人。”
“你在跟我说笑吗?堂堂苏府难道还会缺做金陵菜的厨子?”李秋月拉着他的手顺势起身娇若无骨的坐入他怀中撒娇地说:“想伺候我还用找这麽蹩脚的藉口麽?”
“不是苏府,是要去威武郡王府的。”苏慕清勾动着李秋月的衣带低声道:“你我之间要做点什麽还用得着藉口麽?”
“我怎麽不知道苏七公子是个会阿谀奉承之辈?不过我那厨子再厉害,要伺候那麽尊贵地位的人恐怕不够格呢。”
“不必会做什麽皇家宴席,我就是看中他做的菜有家的味道,这样便够了。”苏慕清望着怀中人的眼睛,现出了一丝与此刻气氛并不符合的柔情,柔得不参杂半点关於男女的情欲。
“看来,这厨子不是要去讨好郡王的,是为了女人吧?”李秋月恍悟。
“我的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千万别多问。”苏慕清说完便以嘴封唇让对方将还想说的话统统吞进了腹中。
这厢芙蓉帐暖春意浓,浅吟低笑犹未停。而另一边郡王府内,终於喝下忘忧散解药的林镶媛也从此再也回不到那个苏慕清记忆中的模样,两人经此一别,心境之遥远比千里。
脚上绑着细小纸卷的灰色信鸽在夜半时分从风华楼的窗户飞出,很快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李秋月依窗凭栏望着繁星满布的天空喃喃道:“但愿这次能帮得上你吧,白姐姐。”
永庆九年,林镶媛被正式册封为郡主继承威武郡王生前的封地,赐号“玲珑”得世袭。庆祝的筵席高调铺张地摆了三天,一来为昭告天下当年冤案得雪,二来告慰郡王在天之灵,三来也为久荒的王府热闹一番。
京城内但凡五品以上官员,皆须携家带眷到府庆贺,而最後一天的晚宴皇帝更是亲自出席,此举实在是给足了林镶媛和王府面子。谁能想到本已在朝廷销声匿迹多年的异姓王林氏一脉,十年後竟又成为京城风头最劲的一家。这还真是应验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老话。
然而天子脚下,人红就一定会招来是非,当皇上太看重一个人时就很可能会为他带来灾难,当年的林伯诚是如此,他的女儿似乎也同样难逃这样的命运。如今这王府里当家作主的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势单力薄无依无靠,凶险的暗流又在不知不觉中激荡而来。
“臣妾给母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端庄美丽的中宫皇后一大早就毕恭毕敬的来到太后寝殿请早安。
“快起来快起来,有身子的人了还行这麽大的礼做什麽。”太后急忙吩咐身边的侍女上前将身怀六甲的皇后扶到旁边位子上坐下。“快做娘的人了还这麽不当心。”
“母后教训得是,臣妾知错了。”皇后轻声细语地回话道。
“每次看着你那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哀家是打心眼里欢喜,”太后慈爱地笑着说:“虽说这不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但你若是诞下皇子,他可就是正宫嫡出,将来承选太子便指日可待。”龙脉得继,还有什麽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
“承太后吉言,臣妾也希望能为皇上生一位龙子。”皇后附和着,眼中却很明显地现出了一抹忧心之色。
“有什麽想说的便大大方方说出来,哀家看你今日来得这样早,必不仅仅是为了请安吧?”太後身在後宫几十年识人无数,任何人的眼神都瞒不过她,皇后对自己故意欲言又止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母后对玲珑郡主一事可有什麽看法麽?”皇后委屈的咬了咬娇嫩的下唇道:“昨日本来皇上要陪臣妾赏花用膳的,结果竟然出宫去了郡王府深夜才回,仿佛把之前答应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後。”
“哀家听说了,昨儿四更才回来直接宿在了养心阁。”皇上的一举一动每天都有专人负责传到太后耳边。
“您难道不认为自从这个玲珑郡主入京之後,皇上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实在是太多了吗?”本来後宫人少,皇后一人受的恩宠最多,後来又如愿怀下龙种让她正值春风得意,谁知半路突然杀出一个小妮子竟然从皇上那里硬生生抢去了大半的注意力,这怎不叫皇后心中警铃大作。
“封郡主这事是哀家跟皇上一块儿定下的,抚恤跟赏赐也是为了在朝廷上做一个姿态,目的是让边关守国的将士们能看到国家对他们的重视,这是国事。”太后看皇后开口又想反驳,立刻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私底下嘛,皇帝做得是过了些,但我倒不认为这样就表示他对那丫头生出了什麽心思,皇儿从小崇敬林伯诚这事哀家很清楚。”
“但那个林镶媛呢?难保她不会趁此机会往上爬,皇上这样的靠山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如今大好时机她怎可能不会加以利用。”
“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太后赞同的点了点头,“那丫头出身清白生得也不错,若皇上真要把她收了我们也是没有什麽理由反对的,不如你多与她亲近亲近,成为自己人在後宫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啊。”太后的立场毕竟不同,能多来一个人为皇家开枝散叶那是好事,只要人本分就可以了。
“太后您有所不知,这林镶媛可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麽单纯啊,”皇后早就料到太后会这麽说,若不是有备而来她才不会天才刚亮就过来给太后请安呢,这个障碍她无论如何都要借太后之手为自己铲除掉,“太后可还记得年前您命人在西京九天阁做的那顶‘一年景’被苏慕清要去之事?”
“记得啊,原本哀家打算做好了赏给六王爷新娶的王妃做入门礼的,既然他看上了那便换一件就是了。”一个苏慕清一个南宫珏,作为暗中辅佐她儿子多年的左膀右臂,这点身外之物太后并不会计较。
“您可知那一年景他要去给了谁?”说到那个苏慕清,皇后也是不高兴的,明明只是个大臣,却一副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都是皇上太宅心仁厚才会助长了这些下人的气焰。
“你想说林镶媛?”太后一下子就明白了皇后想表达的意思,“你是说他们两个……”
“林家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交给苏慕清办的,他们孤男寡女独处的时间可是不短,若两人没有什麽苏慕清何须抢太后的东西做人情,那九天阁里还怕挑不出其他像样的来?”
这番分析终於成功引起了太后的沉思,苏慕清行事向来随性,虽说不至於风流成性但对女色的态度上可远比南宫珏随便许多,果真如此的话那绝不能让林镶媛进到宫里来了,一个深受器重诸多特权的大臣要是跟後宫妃子暗通款曲起来,这可是会天下大乱的!
“此事需要证据,哀家会找人去调查,你先不要莽撞以免打草惊蛇。”
皇后一听这话,心中悬了一夜的大石便放下了七八分,於是再接再厉地又补充道:“郡王当年遇害的内幕太后也是知道的,林镶媛她娘不守妇道与自家小叔做下那等肮脏龌龊之事,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们骨子里流着的可是一样的血啊。”这下子太后再也不会说出林镶媛出身清白的话了。
“行了,哀家心里有数。”
晨曦才刚刚照亮的京城天空,顿时乌云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