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我按了以诺家的门铃。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心里好像有股悸动,一定要和以诺说,也想要为他提醒我蔓蔓的事情而道谢。
出来应门的当然不是以诺,我知道他还在上班,但也不是大哥,竟是许久不见的叔叔,「双双?」
「叔叔!」眼前的他,虽然比以前瘦弱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满是威严的样子,但却多了不少亲切与慈祥的气息,好似多年以来的棱角终於被磨平。
「进来吧,看到你真开心,最近过得不错吧?这麽多年不见,变得更成熟又有女人味了。」叔叔热情的招呼我,我其实不知道他原来是否就是个健谈的人,毕竟,在过去,他都不怎麽回家,回家後也只是不断的与阿姨争吵。
我微笑走进客厅里,电视还开着,矮桌上的一只酒杯透漏出叔叔刚才正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球赛,他朝房间喊:「以炫!双双来了。」
不久,大哥从房里走出来,他穿着一条运动短裤,衬衫上的钮扣被他随意的扣起,「双双?你怎麽来了?」
「我来找以诺的。」
他的眼神明显暗了下来,却依然保有嘴角的弧度,「不是要你别管他吗?」
我笑道:「我不是没说会听你的话吗?」
他摇头,「哈,真是的。」
叔叔从厨房走出来,「以炫,家里都没有杯子吗?」
大哥皱眉,也走进厨房里东翻西找的,我站在大哥与以诺的房门前,望向饭厅关起的门,「水杯不是都放在饭厅里吗?」
大哥听见我的话,停下动作,叔叔则露出一丝犹豫的表情。我紧张的问:「怎麽了?」
没有人回答我,大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拿我的水杯给双双吧!」
我连忙挥手,「不、不用了!反正我家就在隔壁。」
「以炫,你出去买瓶喝的给双双吧。」
大哥顿了顿,抓起大门钥匙,「我去去就回。」
等他关上门後,叔叔走向沙发,「我们的饭厅没了,现在是以诺的房间。」
我瞪大双眼,「没了!?」
「那时候以炫没办法再和以诺睡同一间房,以诺虽然没说什麽,但在那种情况,要他和以炫共用一间房,对他来说实在是很痛苦,所以,我们把饭厅的桌椅全丢了,让以诺睡那间。」他拍拍沙发,示意我坐下。
听见他的话,再环顾周围那和从前完全不同的摆设,我的胸口不禁感到一阵闷,这里,和我认识的以诺家已经完全不同了。
叔叔喝了一口红酒,「以诺大概快十二点才会回来。」
我轻轻点头,望向叔叔,他的眼中写满了忧愁,「这就是现在这个家的样子,在老婆过世後,一切都变得更混乱了,搬回来台北後,我们三人也几乎没有交集。」
「没有交集?」
「是啊,这个家大部分只有以炫在,他大学没课时就待在家里,我呢,八点多出门,常常加班到半夜两、三点,而以诺,六点多去上学,放学後打工到十二点左右回来,我们三人的时间不知道是刻意的,还是该死的刚好全错开了。」叔叔叹口气,「像今天没加班的日子,以炫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和我有更多的互动。」
见我蹙眉沉默,叔叔苦笑,「跟你说这太沉重了吧?」
我连忙挥手,「不沉重!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们家里的所有事情!也想要尽力帮助你们!」
叔叔看起来挺吃惊的,几秒後,又笑道:「呵呵,你没办法帮助我们的。」
「一定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一点也好。」
叔叔又喝了口红酒,开始向我诉说那段我不知道的过去,他说得很长、很长,彷佛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能够倾听他说话的对象。
他说,在阿姨过世後的几天,大哥好似变了一个人,他愤怒、不平、悲伤,情绪全都发泄在以诺身上,也深深认为以诺是杀了母亲的杀人凶手,就像那天,我看见他打以诺那样。他砸了以诺的书桌、摔坏他的物品、弄坏他的衣服……会做出这些举动,全是因为他太爱了,所以也恨得很深。
当时的以诺就像个坏掉的玩具、断了线的木偶,空洞、没知觉。面对阿姨的死,他没有眼泪,面对哥哥的愤怒,他不反抗,也没有表情,他就只是安静的、沉默的站在那,没有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也不懂他真实的感受。
「一切都乱了,所以我自私的决定搬去老婆生前一直吵着要去的桃园,我欺骗自己,骗自己搬到桃园後,他们一定能恢复从前。」叔叔的表情满是悔恨,声音微微颤抖,「但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烂人,是个失职的父亲,我逃避现实,逃避一切,我弃他们於不顾,等我回过神,家里早已支离破碎,以炫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我轻拍叔叔的背,「所以在醒悟之後,你设法让他们同意搬回台北,试图把这破碎的家重新组合?」
他点头,深呼吸,「但情况也没有变好,以炫虽然会和我说话,可我其实知道,他心里对我很不满,他无法原谅我对他母亲的残忍与抛弃,而这也是事实,是我罪有应得。」
叔叔用双手将自己的头发抓乱,「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住在一起,他对以诺的厌恶感好像更深了,一见面就骂,以诺也不像原本那样闷不吭声,他完全不嘴软,两人吵到整个屋顶都要掀起来了。」
我想起上次他们的对骂,以诺讲话的确不是普通的难听,也擅长用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激怒对方。
叔叔摇头,「我还真的老了,完全无法制止他们的争吵,只要我开口要以炫不要成天一直骂弟弟凶手什麽的,他就立刻和我翻脸,甚至生气到好几天不回家。」
我思索半晌,轻声开口,「大哥或许是觉得没有人站在阿姨那边,这样阿姨很可怜吧?」
「是吧,但我最担心的还是以诺。」
「以诺?」
「两兄弟同样都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不管大家认不认为以诺是杀人凶手,也不管以诺是否觉得是自己的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
我的心一寒,差点忘记以诺是看着阿姨从十一楼一跃而下的。
「那样,会是多痛苦呢?会对心理造成很大的阴影吧?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经历过,你也不知道,对吧?」不等我回答,叔叔又苦笑道:「我有时候还觉得,老婆怎麽早不挑晚不挑,偏偏挑以诺在的时候自杀呢?都要死的人,还让自己的儿子必须背负这样的伤痛活下去,很好笑吧?哈哈哈。」
我笑不出来,即使努力牵扯嘴角的肌肉,却仍然徒劳无功。
「我还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小儿子,过去是、在桃园的三年也是、现在更是,他把自己包得好紧,包得牢牢的,不让自己以外的人了解自己。」他望向我,「而且外层还布满了针,让靠近他的人也受伤。」
我的心慌了,慌得厉害,脑中不断寻找任何可以突破那些针的方法,但叔叔接下来的话,却狠狠将我打入绝望的深渊。
「以诺的个性和他母亲很像,所以我怕啊,我怕他哪天会崩溃,更怕他哪天会走向和他母亲一样的道路。」叔叔强忍住快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站起身大喊,「不会的!他不会想要寻死的!」
叔叔心寒的看我,「你怎麽知道?你了解他吗?」
「我不知道!但他不可能想要寻死的!」
叔叔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希望你是对的。」
「叔叔,我一定是对的,就算我错了,也一定会让他导回对的那条路。」
下一秒,大门被猛然开启,我吓了一大跳,大哥走进门,他的表情看起来和出去前完全不同,除了复杂以外,我不知道能用什麽去形容了。
他将一瓶茶递给我,「双双,给你。」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茶,从大哥看叔叔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你……你听见了?」
大哥没有回答我,直直地往房间走去,用力甩上门,在门要关上的前一秒,我听见他的话
──「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死去,也没有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