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呃⋯⋯」我轻唤出口,但自己也觉得,超级不妥,超级没礼貌,我再怎麽不认同他,我也得遵从职场伦理,喊他一声「黄总」,而不是唤他的黑历史外号。
「嗯?」黄金格问。
「黄~总~」我勉强挤出这个称谓,心里老大不情愿。
黄金格只是用他多重眼皮下的大眼看着我,「我知道你不甘愿,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喊得心甘情愿。」
我强自镇定,但骨子里吓得差点倒退三步——他哪来的自信?这真的是当年被槟榔西施女友巴头的狗蛋吗?
「黄⋯⋯总⋯⋯,」我再喊了一次,天啊,这两个字真的很难喊出声,我现在应该脸部肌肉超僵硬吧?「现在,可以请你为我介绍目前的蓝楼状况吗?」
黄金格点点头,神情似乎在忍笑——拜托,我的言不由衷是有那麽好笑吗?
话说回来,他似乎很能适应黄总这个称号;当年蓝子谒介绍他是黄金时代面包店富二代,他还拼命摆手,脸红否认哩。
黄金格先解释,他卖掉店面的一千万元,花了四百万元初步整修,只足够除去满园的杂草、瓦砾、垃圾,将破洞的墙补满,重新接好自来水与瓦斯,更换全部的电线配线,更新并加装许多用电保护装置。
「这只是第一期工程,根本谈不上装潢与重新设计。」黄金格就这样把复杂的整修过程,三言两语、清清楚楚说完,当年他把蓝子谒准备好的金榜题名礼物拿给我,说了五分钟才解释清楚,是蓝妈妈请他转交给我⋯⋯
「至少已经不是当年我所看到的废墟了,一九二八年的建筑结构,到现在仍然很稳固,还真不是盖的。」我点点头,话说出口,才想起这句话有Bug,这栋蓝楼,真的是「盖」出来的。
接下来,我发现整修过程的巨大Bug。
「虽然整修过了,整个蓝楼还是感觉很旧耶?」我仔细打量。
听见我的评论,黄金格仍然神色淡定,「我要求使用旧的材料去整修,如果材料短缺,像窗户的玻璃,就去外面找古董压花毛玻璃,我想回复蓝楼的样子,而不是把它化妆成另一个人。」
「那⋯⋯这栋呢?」我指着一栋独立的小平房,屋顶已经全毁,一株榕树爬满墙,浓密的绿荫代替屋顶庇护这栋小屋,小屋像是长满绿色的头发,「这可是危楼啊,墙倒塌压伤参观者,可怎麽办?」
「你不觉得这很特别吗?」黄金格拉拉下垂的榕树气根,像是小孩捣蛋戏弄老爷爷,「蓝子谒小时候最喜欢的叔公,他没结婚,除了去日本留学,一生中大多数的时光,就是住在这里。」
他的眼神看着小屋上,交错满布的榕树气根。
我一愣,当年在夜幕将落的时间点来到蓝楼,我只看到低垂的树影,没看见这栋小屋。
这棵树,在蓝子谒还小时,就和叔公一样是老公公吧?蓝子谒是否曾经拉着榕树的气根玩呢?
黄金格轻轻摸了老榕树的气根,如同抚摸猫咪背脊那样轻柔。
「而且,你戴的项链,就是从叔公的钢笔改造的。」
「咦?」我颈上的链坠,就是蓝子谒送我的大学金榜题名礼物。
黄金格走近我,伸手勾起我锁骨下的链坠,我本能地倒退一步,因为银链勒住脖子而不得不往前,和黄金格站得很近,他高大的身形,非常有压迫感,我觉得有点不能呼吸。
白苡茵说什麽总裁会硬来⋯⋯难道——
「这是叔公的古董钢笔,笔身已经坏了,蓝子谒把他拆下来,在网路上请金工设计师搭配月光石、堇青石和银饰,做成这个蝴蝶造型的链坠,笔头的部分,正好就是蝴蝶的身体。」黄金格开口解释。
我一愣,他放开手,我想起蓝子谒的礼物包装里没附卡片,我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细节,於是反问他,「当年我接下礼物,问你礼物是什麽,你怎麽说不知道?」
「我忘记了。」他耸耸肩,偏头解释,「你太凶了,我吓坏了。」
「我哪有凶?」我觉得有点心虚。
「虽然很多事我不记得了,但是,从你现在对我的言行态度来看,你当时一定对我很凶。」
我赶紧转移话题,实习生怎能让总裁有太凶的印象哩?「你车祸伤得很严重吗?你忘了哪些事?」
「从蓝子谒过世到车祸中间的事⋯⋯」他眼神回避我。
我感到语塞,这五年,我不好过,他应该也是吧?可以忘掉这痛苦的五年,其实我很羡慕他。
黄金格再次拉拉榕树的气根,「接下来我会找建筑师来做结构工程补强,我们一起想想,一定有兼顾安全和保留原貌的方法。」
我点点头。
接下来,黄金格领着我走上二楼,从後方阳台远眺,一片绿绿灰灰的铁皮屋顶,没有什麽好风景。
我叹了口气,「神明厅现在怎麽样?」我抬头看着非常陡的石造楼梯,当年瘫倒的木制扶手已经清除,楼梯的尽头,早已没了那把数字密码锁。
「明天就会来安装新的扶手,上去要小心。」黄金格说。
「还用你说。」我大步向前,「我读的大学和研究所都盖在山坡上,我可都是踩着高跟鞋趴趴走。」
一步,又一步,我稳稳地踩了几阶,心神却忍不住飘忽到那一夜在这楼梯上,我是如何跌进蓝子谒怀里⋯⋯
就在这时,高跟鞋鞋跟磕上其中一阶,我整个人往後仰着倒下,妈呀!我可不要这麽早死,我才二十三岁,我还要帮忙弄这个蓝楼⋯⋯
碰!我跌进一个厚实强壮的胸怀里,是黄金格!
在林檎咖啡大门前,我只是摔进他的臂弯,这一回,我可是结结实实撞进他的怀里,一如,我当年摔进蓝子谒怀抱⋯⋯
黄金格闷哼一声,我赶紧站好,踩稳脚步,才看见黄金格手按胸口,眉头微皱,我赶紧问:「你没事吧?」
黄金格摇摇头,右手捂着胸口,「你变重了。」
我只能以嘴硬掩盖歉意:「你又知道我以前多重?我是比高三时胖了一点点,才一点五公斤而已,谁叫你要减肥,如果是以前的你,就像电影屍速列车里的马东锡,接住十个我也没问题。」
说完我赶紧转身,再次大步却又小心翼翼地登上三楼,脸颊却又热又烫。
我总有种错觉,刚刚在黄金格的臂弯里,飘着一股很淡很淡的薄荷气息⋯⋯
我哥哥因为嗅觉灵敏,而在餐厅打工时开启了烹饪天赋,餐厅老板娘还帮他取了个绰号叫小黄狗,称赞他的绝佳嗅觉,这位黄狗兄现在正在法国蓝带学院学习做菜,而身为他的妹妹,其实我的嗅觉也相当敏锐。
境由心生,境由心生⋯⋯大概是今天开启了封印多年的往事,我对蓝子谒的思念,复活苏醒了过来,让我产生错觉⋯⋯
走进三楼门内,神明厅外拱廊露台看出去的景色没有太大变化,蓝子谒却再也回不到这里。
「为什麽想重新整理蓝楼,让蓝楼再次发扬光大?把卖店面的钱拿去做别的事,不是更轻松愉快吗?」黄金格跟进来後,我问他。
「我想保存最珍贵的回忆。」黄金格定定看着我,多重眼皮下的深棕色眼瞳,实在有点⋯⋯会勾人。
蓝楼不只是蓝家的回忆,也是黄金格和挚友的回忆之地吧?黄金格来蓝楼玩耍,应该如家常便饭,叔公的老榕树,就这样看着调皮小男孩们,一路抽长成少年。六年前的我,严词责怪黄金格害死蓝子谒,事实上,痛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的难过绝对不亚於我吧?
我看着黄金格站在露台拱廊前,他站在逆光的位置,我清楚地看见,他高大的身形,宽肩窄臀,身材是最惹女性遐思的倒三角形,这画面,确实如杂志中的模特儿,只是白衬衫显得太斯文,稍微压抑了他的粗旷外表优势⋯⋯
等等,我在想什麽?他是狗蛋欸!是蓝子谒一起长大的好友,是这个暑假掌握我实习成绩的老板欸!
我抓抓自己头发,内心不住地尖叫——我已经五年没交男朋友,再怎麽缺男伴,也不能把心思动到黄金格身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