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进来,一点都不温暖。
那天早晨,我接到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不能伪装自己是台北人的语调与声音,肯定不是李璐。李璐和我说话时,完全是台湾人的语气,没有北方人的卷舌音调,也没有广东人的粤语腔调。这通电话连号码都不必看,这语调只能是洪彦成。
「好的,我马上就到她家社区大门外。」我说,连自己都听出声音里满满的空洞。我听见李璐在背景说话的声音,洪彦成跟我改了位置。「侧门吗?知道,那就侧门。」
侧门离我比较近,想必是李璐让他改的。
他们俩出现的时候,我远远就望见洪彦成用力拽着李璐的手臂,夹到自己的手肘间勾着。李璐一脸的不开心,她皱眉,嘴角往下掉,我无法忽视她的表情。
「她大小姐起床气,别在意。」洪彦成举起另一只手对我打招呼。
我对他点头,看了一眼手表,今天并没有前几天早,甚至晚了许多,却是我第一次看见所谓的「大小姐的起床气」。当我抬头,我望见李璐对我使了眼色。也许是在告诉我,不用看表了,没人在闹起床气,也顺便提醒我,记得要和她演一出刚到这里的戏码。到东莞前,李璐和我就说好了,行程中至少有几天会有洪彦成,而我在洪彦成面前必须假装才刚抵达,并且很快就会离开。
洪彦成身上穿着前一天李璐按着我的身材给他买的翻领衫,衣服不合身。
他走在我和李璐之间,将我们隔开,离我很近。李璐是对的,以前从未注意过,洪彦成是比我矮一些,比我肉一些,是壮的那种,说不上是胖。衣服不合身是因为他的肩宽不够,撑不起来,袖拢和衣摆则都偏长。
不论大江南北什麽地方,新加坡也好,台湾也好,美国也好,中国也好,华人的休闲娱乐没有太大差异。广东人在这方面和台湾人也相差不远,也许亚洲文化就是这样,吃饭、唱歌就是人们交流的方式
约了一起吃饭的是李璐的好朋友,所谓的姊妹淘。听说她们这次目的是想看我,可见李璐不只一次在她们面前提起过我。洪彦成坐在我和李璐之间,和李璐的朋友们热络得很。我坐在席中有些食之无味,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也没有什麽介入话题的兴趣。
李璐和我有着奇怪的默契,我们不曾对彼此说话,也未曾望向对方。餐桌上她极少开口,而我则沉默不语。
沉默有时只是一层很好的保护色。
我们跟李璐的朋友们吃过饭一起去唱歌,包厢里,洪彦成照样隔在李璐与我之间。李璐难得唱得特别少,而我一首歌也没唱。
我的胃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翻搅着,诚实传递我阵阵呕吐感。可笑的是我滴酒未沾,到底为了什麽作呕?於是我站到门外,点起了一根菸。只是点起的这根菸,烟雾燻痛了我的眼,刺激得想落泪。我的脑袋有些肿胀,我的肩颈彷佛快要无法承受它的重量。
不熟悉的人在桌边你一杯、我一口,喝酒、唱歌,李璐避开我的眼睛,而我也避开她与我的距离。听着那些人的言语,我仍旧没有介入话题的兴趣。洪彦成仍和李璐的朋友有说不尽的话题,也许他们早已熟悉,於是东拉西扯都能聊得下去。
他们很热闹,而我在另一个世界里,凝结。
李璐其实一直默默注意我,虽然没有直接望向我,可是我很清楚,不论在走路或是吃饭,或是在包厢里,她用眼角余光默默注意着我的状况。她终於望着在包厢角落里凝结的我,表情冰冷。虽然我们在包厢对角线的两端,但是我很确定我看见她嘴唇缓缓移动,她对着我沉默地说:「对不起。」而这三个字更让我周遭凝结的空气落到了冰点。
她接着说,别再皱眉了,嘴角的自信哪去了?
自信?那种东西,我拥有过吗?
就在下一秒,我们同时看着洪彦成乾完一杯酒,用力将空酒杯摆到桌上,发出声响。他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对我们吼:「你们非得这麽做吗?」包厢里的人都愣住了,我猜他指的应该是用唇形沟通这件事吧。
他笔直地走向李璐,将她用力地推到墙角,而我却愚蠢的没有忍住,直接向前伸手将他从李璐身边扯开。这股力量也让他轻而易举地顺势将我推倒在沙发上,并且压在我身上,扯着我的领子嘶吼。身材虽然比我矮,但是比我壮,洪彦成全身重量都压着我,将肉拳头一个个往我脸上、胸口与脖颈间捶落。
我从眼角发现原本愉悦聊着天的李璐朋友们都挤到墙角,她们扶着靠着墙的李璐,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层莫名的恐惧,还有不知所措,而李璐脸上是一层冰霜。我看见她叹了口气,抿了抿唇。然後她居然皱眉并用唇形对我说:「别任他打。」
彷佛得到了女王的解放令,我翻身将原本在我身上的洪彦成压到我身下,也伸手扯住他的领子,看见他身上李璐买的上衣,我迟疑了一下。我转头看了一眼李璐,只见她对我说:「别打他,求你了。」
前一秒还要我别任他打,下一秒让我别打他?也许李璐原本也没想到,她只是让我别任他打,我马上就把局面反过来,毕竟我和洪彦成相比,视觉上的确是我瘦弱的得多。
我松手放开洪彦成,他站起来的时候还推了我一把。我在沙发的角落坐下,看着李璐把洪彦成叫去包厢外。
我皱眉,乾涩地笑起嘴角,纳闷着为什麽我的身体一点都没有疼痛感。那个「求你」的画面,不断在眼前散不去,我的胸口像被谁紧紧拧住。我可以为了她被打不还手,也可以因为她而忍下许多言语和我讨厌的委屈感。但是骄傲如女王的她,为什麽要对明明就会对她言听计从的我用到这样的字眼?她的那句「求你」在我眼前、耳边萦绕不去。
李璐和洪彦成送我到旅馆门口,我望向李璐,她皱着眉用广东话对我说「晚安」。洪彦成一路盯着我的那双眼这时候更死死地咬着,在李璐拉了拉他手臂後,才将视线移走。望着他们在走廊底转了弯,我将门关上。
锁上门,我脱了衣裤进了浴室,只觉得水从头顶浇落时瞬间全身变得好沉重。胸口,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忽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萧蕊。也许当我们讨论父母的期望时能理解对方,但我怎麽能奢求她理解我现在的情绪,毕竟这是连我自己也不了解的混乱情绪。
我蹲在哗哗不绝的莲蓬头下,感觉不出究竟脸上是水、是汗、是泪,终於看见自己压抑的那些是什麽样的重量。我一直以为李璐和我有点什麽,我的被动却成了阻碍。我以为李璐和我能走向些什麽,但原来我早将她推离。
当我拿着浴巾擦拭着头发,望进镜子里才明白,混着水与汗的,是泪。
我的双眼泛红着,拉着血丝,眼眶微肿。我开始怀疑这几天我脸上的笑其实是假的,几乎没有一刻是我自己在控制我的嘴角。它只是自顾自地朝上吊着,没有问过我是不是要它维持这个角度。我以为仰头很累,於是我低头。只是低头的同时,眼泪就掉了,嘴角於是也松了。原来我的眼睛并不是乾涩,它们只是比我更爱假装而已。此刻我才明白,我一路克制、压抑的是什麽样的东西。那是一种会心悸、会坐立不安,会很想用力哭出来的情绪。
原来,我有这麽喜欢她。
究竟为什麽用拥抱崩毁我的理智,然後又要我再搭建起另一座理智的城墙?
躺上床,翻覆了一会儿,才看见李璐的简讯:「因为我们没有将来,这几天是我们拥有的永远。如果这次没有,以後可能再没有机会。」
望着一串串中文字,我想李璐最终还是用这样的方式说服我,让我心甘情愿去相信她真的是因为害怕在必须离开我的那一刻会无法离开,所以在洪彦成与我之间才没有办法选择我的。即使,谁又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已经无法分辨此时此刻的所有不适与不安,以及这些心神不宁的感觉,究竟是为了终该要离开,还是因为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李璐抱有这样的感情。
我无法入睡,即使阖眼,还是无法控制地醒着。年少的勇气以及那些纯情的复杂,粉碎的梦想以及那些疯狂的情感,还能有什麽是可以掌握的?这些感觉,似曾相识,又似陌生。
窗外从黑暗到光明,电视台重复转来转去。
我不知道我要释放什麽,当我不知道要释放什麽,我只能张着眼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任由五脏六腑天旋地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