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撑伞走着，他身上几乎什麽也没带，只是就这麽听着雨滴落在伞面上，敲着紊乱却自然的节奏。
对他而言，下雨是值得开心的事，他通常选在雨天好好放松自己。又或者说，重设自己，就像每次的雨後，等待阳光的天空。
徒步走到离自己家不过十分钟路程的书店门口，他不疾不徐地将伞插进伞桶，接着等待自动门缓慢敞开，走了进去。
软黄色的灯光均匀地舖洒在书店中的每个角落，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同时似乎也和书页那股香气十分相衬。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种感觉，安宁而自在。在这样的天气下，书店中的客人也稀稀落落，使得店内更显静谧。
踏着木阶走上书店的二楼，靠窗的地方设置了一排座位。从架上抽了本感觉不错的书後，他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接着便心平气和地望着，望着窗外的雨景，以及时不时就顺着窗玻璃滑落的雨珠。
没什麽特别原因，他习惯坐在这里观赏，享受下雨所带给他的，一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视野。放眼望去，整个街道都在雨势的笼罩之下。五颜六色的伞，看上去就像在路上悠悠漂浮。几辆车不快不慢地驶过，倒映在路面的车头灯光，彷佛探索着什麽的两只手。
他没来由地喜欢这样的景象，光是为了这个，他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待到入夜。就这样默默看了好一阵子，他才算是满足地从小背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同时也是他身上唯二的物品──线圈笔记本和铅笔盒。
摊开笔记本提起笔，他随心在上面书写着，想到什麽就写下来，反正写些什麽也无所谓。总是雨给他最多的灵感，因此他握着笔的手一时都没有停下。
想必也是因为写得太专心，他才没察觉身旁已经有个人坐下，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不好意思，可以跟你借个笔吗？」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问。他转头看去，看见的是个约莫小了他两三岁的青少年，身上穿着某间高中的制服衬衫，给人一种乾净俐落的感觉。
「好啊。」
他微微笑着应道，同时递上一枝黑笔。青少年一面接过，一面含糊地道了声谢。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并见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作业本，上方用相当工整的字迹写着「十一年二班，柳明绪」，他也因而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继赏雨之後，观察人便是他的第二个兴趣。於是他便默默装作在写东西的样子，继续观察着身旁的人。
明绪看来就像是一般的高中生，不过也许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对方身上泛着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那气质多少有一部分，是这年纪的青少年特有的忧郁，除此之外还有种书卷气吧。多半不是因为对方正在写的数学，那些算式反倒显得跟他不太相衬。
也许是个喜欢看书的人吧。他在心中做了这样的猜测。
虽然应该不至於会被发现，不过就这样一直盯着人看，说到底还是不太好，於是他很快又把心思放回书写上。
雨天的书写，对他而言一向使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天色早已全暗。不过对他来说，反正也不急着离开，就算这样待到打烊也无所谓。这时，身旁的明绪把书本阖上。他本以为对方差不多要走了，想不到明绪却是把椅子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谢谢你借的笔。」
明绪不冷不热地对他说道，直视着他的眼神看上去内敛而沉稳。这点令他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微笑着回应。
「别客气，那枝笔就送你吧。」
听他这麽说，明绪点了点头致意。在为时几秒的沉默後，他便又接下去开口。
「我叫柳明绪，你呢？」
看对方居然主动这麽问，他稍稍挑了挑眉，心中的讶异终於略微表现在神情上。而後才重整了自己的神情回答。
「我叫杨季迁。」
明绪缓缓点着头。不知何故，他的这动作看上去就像在沉淀着一个答案，即使这只是个极其简单的事实。季迁越来越觉得对方是个成熟的人。
「可以借我看一下你在写什麽吗？」
指着他的笔记本，明绪接下来这麽问道。其实也就是努力地在找话题吧。季迁这麽想着，并笑着把笔记本推到对方面前。
接过笔记本後，明绪立刻就看了起来。而季迁摊开来的那一页便是刚才写下的，内容多半都是些关於雨的字句。才看完了这一页，明绪便又带点好奇地发问。
「你很喜欢雨？」
明绪问这个问题时的神情显得有些疑惑，想必是不懂他这样的喜好。不过偏好这种事情，不懂的人自然就是不懂，季迁也不觉得这有什麽。
「是啊。」
「为什麽？」
结果他一回答，明绪又立刻接着问了下去。而对於这问题，他思考了半晌，而後才再度望向窗外，看不见雨滴的夜中，雨依旧下着。
「没有为什麽，就是喜欢。」
他说完又转过头去望向明绪，後者的双眼正直视着他身上的某处，而後喃喃复诵了一次：「没有为什麽，就是喜欢。」听起来彷佛正念着一句咒语。
「……我想我懂你的感觉了。」
明绪这格外微妙的反应，不由得令季迁有些想追问，不过才说完这句话，明绪便开始翻起了他的笔记本，他也就索性不打扰了。
他再度看向窗外。路灯的光芒在雨中彷佛起雾。而在入夜後的书店观赏这景象，安静得给人一种奇幻之感，让人觉得声音不是被玻璃隔开，而是被雨水给洗掉了。
他又这麽看着雨景而出神，心中顿时又有了些不成章的字句浮出，他正想将之先记下来时，一旁的明绪便已将笔记本递还给他。
「谢谢，很好看。我该走了。」
明绪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相当简洁地说了这几个字，而後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书包。站起身後向他微微欠身道别，接着就迈开步伐离开了。也不给季迁一点挽留的机会。
看着对方很快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他总觉得对方看上去有种独自一人的感觉。不过话说回来，也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了又离开啊。
很快地他便将这件事暂时抛诸脑後，并打开笔记本，打算记录下自己刚才想道的句子，却在新一页的角落处，看见一小行工整的字。用铅笔写的。
『明天还能来？』
他带点疑惑地看着这几个字。这算是种邀约吗？既然如此，是来还是不来？
他瞥了眼窗外似乎渐停的雨势。不如，就交给明天的天气来决定吧。
隔天，周六。就如同昨日是个下着雨的日子。而在他昨天默默下定的决心里，这就代表他要赴约了，於是在下午两点左右，他整了整装，撑了伞便走出家门。身上依然只带着那两样东西，笔记本和铅笔盒。
今天的雨势要比昨天小了许多。带点强劲的风吹乱飘落的细雨，即使打着伞，他的脸还是感到些许冰凉。
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有一段时间，却分外少话的相处，他总觉得明绪是个格外特别的孩子。看上去有超乎本人年纪的成熟，除此之外，他恐怕还得继续认识下去才会知道。但他隐隐有种感觉，明绪在某些地方也许与他相当契合，而那可能和明绪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有关。
在他思索着这些时，已经来到了书店门口。走到二楼的座位区时没有半个人，想必明绪也还没来，他於是又拿了本书，等待的同时便随手翻翻，或拿笔记本随手写写东西。
没戴手表也没带手机，所以他自然不清楚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就只是着窗外的天色渐暗，而雨势渐大。在他猜测大概五点左右时，明绪终於出现在二楼。而一见到浑身淋湿的对方时，季迁立刻就有些诧异地皱起眉头。
「你怎麽了？没带伞吗？」
他相当关切地问道，并看着明绪身上那件已经湿透的薄长袖。现在可不是什麽温暖的天气，光是看他这副模样，季迁彷佛就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着凉的下场了。
「嗯……是啊，不过还好啦。」
明绪说着自嘲似地轻笑了一下，那笑容之浅之淡，彷佛一抹乾涸的墨迹，季迁难以从中解读出什麽。他只觉得不能放任对方这个样子。
「这样应该不好吧？今天先回家如何？」
虽然这样似乎是可惜了点，不过他觉得应该还是这样最妥当。然而在几秒思索般的沉默後，明绪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就这样吧。」
嘴上说着没关系，季迁却可以看见对方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颤。他一时有点想更坚决地叫对方先回去，然而看着明绪那莫名带点落寞的神情，他却又立刻感到於心不忍，当下只是点了点头，并把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脱下来，披在对方身上。
「好吧，那至少这个你先披着，免得着凉了。」
披着他的外套，明绪不由得显得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感激地低下了头。
「……谢谢。」
说真的，就这样他还是有点担心。不过至少店内还有暖气，可能多少会好一点，他於是拉了张椅子让对方坐下。
两人随即开始聊了起来。对话的感觉还是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不过至少比昨天有进展多了，毕竟两个人都是有心交流的。不过就这麽一直聊到了入夜，看着已然全黑的夜色，即使不知道时间，季迁还是觉得该是回去的时候了。然而在他默默收拾起东西时，明绪便露出有些遗憾的神情。
「你要走了？」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麽问，季迁皱了皱眉头，而後便反问了一句。
「你还不回去？」
听他这麽问，明绪的神情莫名陷入了某种难解的迷茫，好半晌後才缓缓摇了摇头，这让他又更加疑惑了。
「为什麽？家人不会担心吗？」
这问题想必一语中的，明绪的眼神於是整个暗了下来，原先下意识隐藏着的某些情绪，也在这时表露无遗。
「……家人都不在，下次回来大概是下礼拜吧。」
这个瞬间，季迁才赫然明白。也许这就是从昨天刚见到面时，他从明绪身上感受到的情绪──寂寞。
他无法确知明绪自己是怎麽想的，但季迁总觉得，在对方那彷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外表之下，隐藏的是一种连本人都不愿意承认的孤独。
思及此，季迁只觉得心头一扎。或许，自己以前也曾经是这个样子的吗？用若无其事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告诉所有人自己没事，久着久着，就连自己都以为真的没事了。
现在的他也许就是如此。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感到寂寞，但其实，也不过就是被自己骗了。
他默默看着眼前的明绪。也许在某些方面而言，对方要比自己来得率直些，
「……要不然，来我家吗？」
季迁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基於怎样的想法才这麽问的，他只看见明绪讶异地抬起头看向他，接着并没有多余的犹豫，便静静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离开书店。季迁在一片夜色中打起伞，看上去试着挡两人份的雨，不过其实，大部分的伞面都拿来替明绪挡雨了。
像是察觉到了这点，明绪於是默默挨近了他一些。两人在这十分钟的路程中鲜少交谈，倒是持续着这种奇妙的互动。
大概不会符合任何期待，季迁的家就是很普通的一间小套房。大致整理得还挺乾净。家具不多，比较醒目的只有床、书柜跟书桌而已，每样看上去都用了一小段时间。对此，明绪自然不会有什麽意见，事实上，这样的情景倒是相当符合他原先的想像。
独居生活。果然，季迁也是个孤独的人吧。
这是他从一开始见到对方就有所感的事。即使隐藏得很好，他还是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季迁有某种特质，正与他的寂寞相呼应。
而这也是他会去主动向对方搭话的原因……吧？
「就随便坐吧，我顺便替你做点吃的？」
季迁和煦地笑着问道，而他点了点头道谢後，便顺势往床上一坐。这段空档他也不做别的事，只是静静观察着在厨房开始摆弄的季迁。
就这样一个人处理着事情的季迁，看上去其实比谁都要自在，但其实内心深处也是跟他一样的吧。
本来他是希望能成为季迁这样的人，足以承担自己的孤单，然而事到如今再想起，他又不由得疑惑。这样真的会比较好吗？欺瞒自己以忽视自己的孤单，任凭它可能在每次自己疏忽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十几分钟後，季迁端上非常简单的晚餐。他毫无怨言地吃完，接着便和季迁默默对坐在床缘。後者也许正在思考该拿他如何是好。
「季迁。」
他一面看向对方，一面出声喊了对方的名字。而一旁的季迁则微笑着转过头来。
「你也很寂寞吗？」
而在他这麽问後，季迁一时显得更加讶异，而後双眼稍稍垂下，似乎正看着地面，或某个更在其之下的地方。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只以这句有些含糊不清的话语作为回答，季迁便没再说下去。而不知是基於怎样的理由，明绪下意识展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对方。这样的举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给予安慰，又或是在寻求慰藉。
「像这样一直告诉自己，就真的会不介意了吗？」
他一问之下，季迁的笑容第一次出现某种凄凉。也许这就算是答案了吧。而季迁轻轻抚上他环在对方腰上的手，像在摸一个小孩的头那样温柔地摩娑着。
「我想，是不会的。」
说着，季迁微微侧过身来，也张开手轻拥住他。明绪的脸埋在对方怀里，闻得到刚才做完晚餐的一点油烟味。即使是如此充满生活感的气味，似乎也盖不掉难以习惯的孤独。
「今晚，在雨停之前，就先待在这里吧？」
他听见季迁在他耳边这麽问。说话时，细微的气息搔痒了他的脖颈。
而他一面将对方抱得更紧，一面回答。
「嗯。」
而後，他感受到相吻的温度。
那场雨持续了一整晚，彻夜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