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听见一声淡淡的这句,穆谒掉头看见的正是清垣。他才又注意自己还抓着对方的手臂,他赶紧松手,脸上讪讪地。本来还要走个三四天的路,就这麽一下子,他们便回来了,定然是因为帝君施了术法。
确实清垣是使了驾云术。倒不是没有做过考虑,那处地方正好快到了林子出口,除了那帮暗地跟踪的,并不会有人烟。可是那密密的树林给了他们掩护,却也极为妨碍行事,一旦出了林子,接着便是一片原野,没有了遮蔽之物,正好方便了那帮人。自然要驱散了那些人,於清垣来说绝不困难,不过也是一桩麻烦,又其实有不麻烦的法子,也能够不教别人知道了鲛族人藏匿的真正所在。
无盐并没有想到神君会突来此举,也真正吓一跳,可转念就想了明白,确然这样做可说是不妥中的最妥当的办法了。
栈道的入口前有人把守,早早进去通报了。他们三人走到半途,便看见那诃与阿素连带好几十个村人也一块跑了过来,姥姥让少年阿弥虚扶着走在後头,都是等不及要见到穆谒,个个脸上欣喜又激动,又像是很松了口气。
那诃跑到了穆谒面前,将自己的兄长好好地看了看。总是自己很亲近的人,不说分别数十天,就算几十年,也总是能够一眼看出了不同。她瞧见穆谒比前时消瘦了很多,仔细看看,脸颊脖子也有一点淡去的伤痕,一双眼睛便盈出了泪光。
「哥哥……」
穆谒淡淡地微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没事。」
他并不要提起受到道宫的人抓捕的事,就让他们以为是在须符山上受的伤了。无盐也不去戳穿,他看着那诃他们一个个拉住穆谒说话,一时心情也是激动的。真好在穆谒还是安然无事的回来了。
众人让开道,姥姥站到了穆谒面前,同样很仔细地看他。她还是感到欣慰的,至少人是平安回来了,她道:「没事就好。」她望向无盐二人,便走到二人面前站住:「老身代我一族在这儿向神君及仙君谢过了。」
眼见老妇就要一拜,无盐吓一跳,忙伸手去拦。可是拦住了她,却拦不住她身後那一整批人,穆谒更是带着那诃身先士卒,阿素也拉着旁边的人一齐跪下。
无盐简直不知道如何才好,他也并不觉得功劳是自己的,不说穆谒的事,倘若没有神君,他根本没办法制服那妖物。他转眼向着那总是淡定的人望去。
清垣自是神色平静,他道:「不用着跪谢了,一桩小事罢了。」
让无盐搀住了的姥姥隐忍着泪,道:「对我族却是一桩大事啊,却让您去做这件事,对您并不公平,」
清垣淡道:「我并不觉得不公平。」他便看一眼穆谒:「好了,你们都快起来吧。」
穆谒了然其意,便赶紧起身了,也让其他人都起来。姥姥也不敢多让无盐搀扶,自站稳了,阿弥靠过去,随时小心着她。
大家也不在这里耽搁了,在姥姥的引领下去了穆谒住的屋子说话。除了穆谒,那诃拉着阿素也留在了屋里。至於多数的村人不便进去听,却还是聚在了外头。所有的人都想知道在须符山上的情形。穆谒便轻描淡写。无盐不觉得有功,何况又许多人在这儿,怕泄漏出穆谒受伤的真相,乾脆不说话。清垣也不是一个觉得需要多提过程的,同样由着穆谒说明。
村人听见说那妖物确实已经制服,真正松口气,他们自此能够放下心了。即使鲛人在这洲上的日子依旧不容易,总也是少了一份危险。
这之间,那诃倒是一直望着神君,多日不见,她自是在阿素的劝解下想了一番,明白了她与这人之间真正不可能,莫说他是一方上神,她还是身在凡界的鲛人。她不免失落,却渐渐好像也看了开,然而今天再一见,还是心折於那俊美的容颜下,即使那张脸上是极其严正的。她芳心再动,却更加地领会到彼此之间的不可能,神情一时惘然。
阿素自看见了,悄悄地拉了拉她的手,悄声道:「穆谒今天好好地回来了,你怎可一副失落的样子,等会儿姥姥奇怪问起来。」
那诃忙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又听阿素彷佛叹息似的低声:「那诃,你要记得,他是与我们不同路的人。」
那诃一时千头万绪,可也是听了进去。她垂下了目光。
这一会儿,穆谒已经让屋外的众人散去了。他让阿弥先出去,也要那诃与阿素走开,二人并不肯。那诃道:「我和阿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哥哥的什麽事也不用瞒着我们,应该尽量地让我们知道,好帮哥哥分担。」
穆谒略沉了脸色,可那诃的话却不错,便有点无可奈何。倒是一边的姥姥很是欣慰地道:「小丫头长大了,知道分寸了,这也好。穆谒,你也确实该放些责任在她们身上了。」
穆谒略看了看清垣二人。他道:「这一路劳累,确实是该让您二位先休息一番,不过却正好快到了时辰……」
清垣听他话中有些意思,便道:「既然已经回来了这里,便想早日取得了,倘若你并不累,还劳你此刻详尽告诉。」
穆谒摇头道:「我倒也还好,何况本是我已经答应了的。」他道:「那现在就请神君与仙君快随我来吧。」
他便率先走了出去。无盐看了看神君,後者已经跟上去,他自也追随。那诃与阿素不敢错过了什麽,也急忙地出去。
屋里就剩下了姥姥。在外面守着的阿弥走进来,以目光询问。她摇摇头,只让他扶着走到一张椅子坐下。她是知道神君为了什麽目的来的,可那地方偏远,海上又冷,以她的身子并不便跟过去。去了也没有什麽作用。
因为那所谓棝魂花是开在了海上。
进一步来说,花是开在深海中央的一小块隆起的岩石上。
无盐他们绕着栈道走了很远的一段,这里的礁石大大小小,不过再小的也能够盖屋住人,然越远深处走,礁石越加四散,有的甚至没有了栈道连接,只能小心地踩过岩石,以免掉下海里。逐渐的,他们走到真正无人迹的一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海水。那海水的颜色非常深,四周都是大小不一零落的岩石。浪潮一个接着一个打了过来,拍击出大大小小的水花。这里最大的礁石徒步也到不了,根本也无法站着一个人。船只也不能在这期间行走。
这里可说是非常荒凉。那诃与阿素及其他族人向来甚少会走到这儿来,这处并没有她们族人把守,却不用担心,因普通人更加困难来到这里,倘若想从旁边的山崖翻下来,就算幸运的没有淹死在海里,也要一头撞死在这浅水间遍布的岩石上。
关於棝魂花这个东西,那诃听见说过,可不大怎麽知道,便也不晓得它生长在哪里。阿素倒还知道一点,也真是一点,她偷偷翻看姥姥在屋里藏着的祖辈们留下的札记,正好就看过写了棝魂花的那页。不过上面写的也不多,描述了花的模样,却也不说长在何处。放眼望去,这一带只有海浪,或岩石地,哪里能够有花草生长的地方。
天色略略暗了,然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透出的光彷佛拢住了一层纱,海天一线,尽是朦胧的灰。在远远的另一边天际,隐约有着一点光晕。大抵是月亮。穆谒在一方碎石地上站住,开口:「就是这儿了。」
无盐四处张望,大感疑惑。他自是相信穆谒不会诓骗他们。想着,他偷量了神君,对方还是那一派运筹帷幄似的淡定。
清垣并不说话,神色同样变也不变。
穆谒掉头对着海面,伸出了手,摇摇指着海中央的一点:「棝魂花就开在那里。」
不只那诃与阿素,无盐也是吃了一惊,想不到会是开在……要说海上也不对,那里有一小块岩石,从这麽远望去,凡人或许看不清楚,然对无盐及鲛人来说却半点不困难,在石头缝隙间赫然生出了一朵花,就那样独独而立,数枚洁白花瓣,绽出蒙蒙的光晕,模样很是清幽的一朵花。以为棝魂花会是一朵怎样惊世的花,原来就是这样子。白的如此简单。
它竟会长在那里。
清垣还是神情不改。这时穆谒望了望天色,对着他道:「不知神君有否听见说过阿罗逻的意思?」
清垣便朝他看去:「说下去。」
穆谒道:「阿罗逻在这儿的意思便是神奇的海。这也是先祖选择了这里定居的一个原因。」他又看了看对方道:「想必神君也感受到了,这片海域并不受到哪方龙王的管辖。」
清垣未语。不过穆谒所说不错,他确实初次来到阿罗逻这地方就发觉了。虽然感到了古怪,他却一向不是好事之人,自也没有想要打探的意思。
倒是无盐着实再吃了一惊,照理这八荒六合不论哪里的水域,都要依方位编入那方龙王的管辖,竟能够独立於外?这是怎样的道理?
又听见穆谒说了下去:「通常时候它与别处地方的海没有什麽不同,也有鱼有虾,各种属於海底下的活物一概不少,可是这片海水,神仙与魔却碰不得。」
无盐不禁打岔:「什麽意思?」
穆谒向他看去:「要下这片海里只能够是普通没有法力之人。不过这不包括我族,我族潜进深水从不是因为有法力护持,是因为体内天生便有鲛珠的缘故,故阿罗逻的这点特性不会影响我族生存,相反地,给我族带来许多便利,不受天族与魔族打搅。这里僻静,地势惊险,普通人也不可能从这里进来。便因此,先祖带领我族人在这儿定居。」
那诃与阿素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个事,她们不觉都朝着面前那片海水望去,自小就生长在这儿,却半点不知道缘故,都以为是因为地势之便,又是海,最有利鲛人生存。
清垣还是没有说话。无盐倒是看了看顶上的山崖,莫要说凡人,就是神仙没有法力,下来也要重伤。不过,这全不是眼前主要的问题。他朝神君望去一眼,嘴里一面问穆谒:「假若不能以神力下水,该怎麽取得棝魂花?」
穆谒道:「也不是绝对办不到,可是只有一个时刻能够办到。」
清垣就望向他。无盐已经着急地问了:「什麽时刻?」
穆谒道:「此时此刻。」
此刻,天边已经剩下丁点的亮度了,日头只剩下很小的一点,渐渐地降了下来,彷佛要掉到了海面,然而,方才那很小的月晕倒是升上来了,慢慢地,逐步朝降下的日头靠近。霎时,海面突然汹涌起来,在周围的整个彷佛震动不停,隆隆作响。刹那间,整片的海水便从无盐他们几人站的这头一分为二,各自朝後退开,筑起高的水墙。水花在半空涌动,还是哗哗地响。然它们之间赫然现出了一条长长的岩石路。
这岩石路正正好直通棝魂花生长的那一小块岩石。无盐几人全是大吃一惊。清垣也不由怔了一怔。
此刻海水倒退,於是便能够将那一小块岩石的周围看了清楚,倒是还有一些海域中循例会见到水草之类的,便没有其余好像棝魂花这样的存在了。可不说阿罗逻有这点不容仙力存在的奇特之处,寻常的花也是不能够依靠海水存活的,四海龙王的宫殿里那些到处艳丽的花朵,也是因为受到了仙力护持滋养。
这时清垣开口了:「原来如此。也是这个时刻了。」
日月交替,海水倒灌,方可摘采——这一十二字就写在猷浅的手札里。他初时读见便在心中记住了,可来到阿罗逻这里,住在这儿的几天也不曾见到其上描述的景况,他便猜想,大抵在他们不便走到的地方。彼时他与无盐所到之处,总有鲛人跟随,美其名怕他们不熟悉,其实是为了监看。他不想节外生枝,就不动声色,静等出门未归的穆谒。
穆谒听见清垣意思,似乎对此情况是有点知情的。也不奇怪,大抵是猷浅帝君曾经告诉过对方。他刚刚想说话,就看见其朝前迈了一步,又掉头朝後面的无盐嘱咐了一句。
「在这里等。」
无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这瞬间,对方已经使出术法,几个旋身就到了遥远中央的那块岩石前。那诃与阿素在旁惊呼出声,他方回过神,连忙抬头,天色灰蒙蒙了一整片,日月已经重叠到了一起,两面水墙波涛的声势又大了几分,轰隆隆的,彷佛蠢蠢欲动。他便要动作,不料被拦了一下。
他掉过头,看是穆谒,不觉皱起眉:「你做什麽?」
穆谒一脸严正,却并不惧於无盐不快的脸色,道:「神君说了,让仙君在这里等。」
无盐顿了顿,又望向前头。他心里着实紧张,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盼神君能够来得及。
至於清垣这里,已经站定了脚步,他望着那在风中摇曳的白色小花,向前两步。花是从石头缝隙间生了出来,两块石头间的底下有片不浅的淤泥,花的种子便是在这里落地生根。他凭空化出一只木盒子。因只取花,更需要注意保存,这是玲珑盒,活物放置其中,能够保持数月的新鲜,不至於马上衰败。他伸手,小心地摘下了花收进盒中。他又收妥了盒子。
正要走了,突然清垣瞥见旁边两块石头缝隙底下好像卡住了一件东西。他想了一下,靠近去伸手,倒是有点深,他又向下探,终於摸到那东西的边缘,略顿了顿。这时,在他周身两面的水墙声势浩大了起来。水面波涛不住地涌动,好像是随时要崩塌下来。
他稍抬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