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谒并不去，他原来性情便稍嫌拘谨，以及他整个的心思全挂在明日上山的上头。他以为这时不该玩乐。不过，无盐与清垣想要做什麽，就算他坚决不赞成，於他们大抵也起不了什麽作用，他便自告累了，上楼进房歇下。
无盐瞧见穆谒没有兴致，霎时便又犹豫去不去。不过终究少年心性，何况得到神君同意了，又怎样都要在城里待一晚，去走上一走，并不妨碍什麽。他想了想，心里倒也没有那样地过不去。
当然在清垣那里，更不觉得怎样，左右也不会耽误什麽。两个道姑看穆谒不去，倒没有多问。她们二人带着无盐他们走在街上，本来她们作为道宫的女弟子，在城里向来倍受瞩目，这时她们身後跟着两位男子，模样皆是不凡，又格外受到注意，尤其那青衣的俊美男子。
无盐分外感到周遭的目光，他一向不惯受到注意，照理该别扭起来，但或许在这凡世，又或者这阵子以来，心境方面开阔许多。又或者，更多的是因为受到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他身边那位神君使他觉得安心。不像从前那样子，总想着躲开。他这时兴致十分高昂，到处瞧瞧。
沿路许多摆摊，也有杂耍可看，人来人往，有男有女，人人脸上都是愉快。倒是城里的人们看见与无盐二人走在一块的两位道姑，不论老少，对她们态度着实恭敬。也不只对她们，路上也时时能够看见几个模样都是飘逸出尘的身穿一式白衫的青年男子。无盐听见那华音说这些都是长仙阁的人，与她们一样，都是修仙道。
无盐看看那几人的模样，还未飞昇，已然仙气飘飘，一个个面貌好看。大抵目光太过明显，惹得其中一人像是注意了。他连忙掉开，急匆匆地走，往人群钻进去，很快掩没他自己。他走了一会儿，发觉周遭的全是陌生面孔，顿了一顿，心跳有些快起来，倒不是慌张，或者怕。他并不觉得怕，反而有种兴奋。
无盐随意地走，一路看着摊子上卖的各种玩意。他一时不注意，与迎面走来的几个姑娘们肩碰了肩。他还没有抱歉，她们看着他，凑在一块笑起来。他脸上热了热，难为情起来，低着头走掉。
无盐一面摸了摸左脸，他知道这块青斑，其实用头发遮不住，也还是要遮，彷佛可以不被看见了。方才他一路也不去在意，突然那麽眼对眼、脸对脸，不知道对方笑什麽，就觉得对方在取笑他的脸。
无盐顿了一顿，垂下手来，他不经意地朝旁边的摊子看过去，怔了怔。竟这样巧，遇到了卖面具的。那面具造得非常精致，又奇巧，也有花俏的，却不论哪种脸谱，都是漂漂亮亮。他望着，一时说不上什麽心情，朦胧不清。
卖面具的是一位老伯，看他看得专注，问他：「小公子想挑哪个面具呀？」
无盐本来要走开，听见了，就停了一停。他再看看，有个笑弯了眼的不分男女的面具，这面具脸上还涂了两圈红红的胭脂。他觉得有趣，选了这个。
付过钱後，无盐将面具戴到脸上。他继续走着，跟着人潮一路走，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已经远离了河岸，路越来越宽阔，他登上石阶，到了最上面有一座楼。隐约可以看见一口钟，在这里交错的满满整片的桃树开满了花，花瓣在其间零零地飘落。他走在这里，穿过那些伫足在花下赏花的人们，他仰着头，一面走一面伸出手，接住了片片的花。他想到今天白日里突然才明了过来的一幕。
那样就是喜欢了。无缘无故的——也不完全是无缘无故，无盐心里知道，不论如何总有一个缘故，可他现在说不清楚。
突然前头碰到了人，无盐才停下来，走在後头的人不察整个挨上来，他一时不防，便往面前的人撞上去，他整个靠在了对方怀里。他怔了怔。他在这片桃花香气里，闻见一缕淡淡的却熟悉的冷香。他抬起头，脸上的面具也被揭开来。他与一双沉静的目光对上。他还怔着，对方的手抬了起来，略冰凉的手指摸上他的左脸颊。那指尖隐隐擦在那块斑上，他感到一股热意爬到了脸上。
清垣也不知道为什麽要这样做。刚刚走散，他其实不必担心，无盐并不至於差劲到不能自保，可心里彷佛就悬着了什麽事。他要找到人也不难。很快便找到了，他看着那少年走在花下，非常恣意的样子。可带着面具，完全见不着神态，他心里竟生出一丝不乐意。
他便把它从无盐脸上摘下来，道：「你不需要面具。」
无盐怔了怔，一时有点讪讪起来。他想着，神君总是一眼看穿他心里那点不足为道的小别扭。他嘴上道：「我，我只是觉得这面具很好看。」
清垣看了看，不说话。无盐也看着，不禁道：「是个笑脸。总觉得戴上去，心情彷佛也会很好，看见的人也不会去想这个人是谁，为什麽长成这样或那样，唔，比如看见我这样的。」
清垣朝他看去，道：「你的样子很好看。」
无盐看着他，一时有点想不了事情。他怔怔地道：「神君更好看。」
清垣道：「是吗？」
还是这样平淡的口吻，那神情却无比严正，彷佛认真地要一个答案。无盐脸上更热起来，脑袋也是。他不由点了点头，嘴里道：「就是太好看了，太引人注意。」就看了看周围，已经不少人往他们注意，那目光里是一向有的恋慕。他恍惚地想，或者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他略有点局促起来。
倒是清垣也看了看周围，他又看了看手上的面具。当然他是从不在意外貌的人，好不好从来没有一定，单凭个人喜好。他也不会去关心旁人怎样看自己。不过他不是看不出来，无盐与他站在一块的不自在。
他想想後，便戴起面具，道：「这样就好了。」
无盐呆住，「什麽？」
清垣没有回答，因这里突然荡起了钟声，前方钟楼上的一口钟在那儿摇摇荡荡。吹来的风里，咻咻地，挟带着不同沉沉低低的，这一声又一声的钟响。无盐心里突然有种震动，他觉得这整个地方的其余声音都不见了，好像只剩下这单调钟声。彷佛，这里就剩下了他与神君。
他望着面前的神君，那张脸——面具的脸，带着笑的。他心里有种奇异，又温暖，好像与这人又更加近靠了。他听见神君也是低沉的却无比安心的声音：「回去了。」
他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