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你们家比我想像中的还小很多。也许是因为看惯了你吃好、穿好，总打扮得光鲜亮丽，我几乎以为你会住在豪宅里，但其实你们家不过是在一间公寓里的小小住户罢了。
「鞋子脱外面。」
你这麽说，然後打开门。
「你回来啦。」
在大厅等着你的，是一位看起来年龄才不过三十初头的女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家庭教育有方吧？她脸上的妆容和你的很相似，一样美丽；简单的长裙不减她的风采，只让她显得有股温和优雅的气息。
「阿姨好……」我恭敬地稍微弯了一下腰。
「你是念薇的朋友吧，你叫什麽名字？」她和蔼地笑了笑。
「我──」
「妈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打断我们，「你穿拖鞋。」
「哦。」
我才刚穿上拖鞋而已，就被你半拉半扯给带进房间。
「欸你干嘛这样啊，等等让你妈觉得我很没礼貌的话……怎麽办……」
我放下背包，看着你那一张臭脸，话越说越小声。
「谁管你啊，关我屁事。你赶快去洗澡，我也要弄一弄睡觉了。」
你这麽说，我才想到，我出门的时候走得太赶，根本就不可能有衣服可以换。
「念薇……」
「干嘛？」你正在拿衣服，没有回头看我。
「我、我没衣服可以换怎麽办啊？」
「我衣服借你啊。」你仍是继续挑衣服，似乎觉得这件事不是很重要。
「可是我也没、没有，呃，没有内衣裤可以换。」
听见我这麽说，你手上的动作才稍微顿了一下。
「……啊是不会继续穿喔。」你挑好衣服，摆在我眼前，「粉红色这套给你吧。」
「你居然有粉红色的衣服……」
你挑了挑眉，一脸不屑，「我妈小学的时候买给我的，那时候我才一百六十公分左右。」
「那你干嘛不丢掉啊。」我欲哭无泪。
「可以在夏天穿啊。不过，这对你而言应该是长袖，哈哈。」
「……你真的很机车耶，我要去洗澡了。」
抱着你的衣服，我速速走出房间，不想再看你到你那坏心眼的笑了。
才出房间就发现，你妈妈人还在客厅，有些尴尬地开口打招呼：「阿姨，刚刚不好意思……」
「没什麽，我们家念薇比较任性，你多包容些。」
我正要挥挥手回答不会啦，就听到你在後方冷冷的说：「你不要再废话了好不好。」
感觉再不开溜又要被你骂了，「那个，阿姨不好意思，我先去洗澡了。」
也许是因为头还有点晕眩，我本来就慢的动作，今天比平常还更慢了些，明明我比你早还进浴室，等到我洗完、进到你的房间时，你早已在另一间浴室洗完澡，头发已经吹到快全乾了。
见你穿着一套素面的灰色长袖睡衣，如此居家的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
「笑屁啊？」你关掉吹风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穿这样好像小孩子哦。」
「老娘今年本来就才十七岁好吗？你过来，赶快把头发吹一吹。」
我走去你身旁边坐下，「那你平常干嘛都穿得那麽成熟啊？」
「别吵了，赶快吹一吹，不然我怎麽睡觉啊。」你打开吹风机递给我，我接过它，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赶紧关掉吹风机，「欸，我，那个，你们家没有客房吗？」
「客房？」你挑眉。
「就，准备给来家里的客人用的房间啊。」
「没这种东西，你跟我一起睡。」你说，「烦欸你，快点吹头发，不要让我一直说。」
不知道是因为吹风机的热风，还是想到要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的关系，明明我吹的是头发，整张脸却热得像在大太阳底下晒了整天一样发烫。
等我终於吹完头发时，你已经趴在床上按着手机，一脸疲倦。
「念薇，我躺哪里啊？」
「靠墙壁那边。」
「哦。」
我僵硬地躺上你的床，这一刻我很庆幸，还好这是双人床，至少当我背对你而靠着墙壁的时候，还能离你一小段距离。
「晚安哦。」
我这麽说，怀着少女心，期待你也能温柔地对我说声晚安。
可你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等我传完简讯我就关灯。」
一会儿以後，你总算关了灯。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交谈了，几分钟後你却突然开口：「你干嘛躺那麽边边？」
「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嘛。」
「是吼。」我听到你轻轻笑出来的声音，「你转过来啦。」
「为什麽啦？」
「转过来就是了。」
我叹了一口气，「到底要……」
才刚翻身，话都还没讲完就愣住了──你离我好近。
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有些紧张地把身子紧紧地贴着背後的墙壁，「你、你後退一点啦。」
「干嘛？你害羞啊？」你又露出那个戏谑的笑了。
「吼，你真的很无聊耶，没事的话不要──」
「为什麽离家出走？」
你不再闹我，直接抛出这个问句。
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问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
停顿了几秒後我才开口：「一定要现在说吗？」
「喔，你如果不想说的话就随便你吧。」你这麽说，翻了身。
我猜不出你到底是真的无所谓、还是有那麽一点不高兴，只是戳戳你的背，语气讨好：「我没有不想说啦，你转回来嘛……」
你於是又一次翻过身，脸上的表情很严肃，「那你赶快说吧。」
我叹了口气，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只是，特意地避开了某些重点。比如，故意整我的人是王昀依；比如，我被导师训了那一番被排挤是我活该的话；比如，最让我崩溃的，其实是已经忍了半年多的寂寞，而不是这个事件；比如，爸妈在骂我的过程中把你给牵扯进去，是我最听不下去的原因……
不同以往，这一次你安静地听我说完，全程都没有插话，在我讲到眼眶泛泪的时候，你也没有不耐烦地指责我又哭了，只是凝视着我，静静地、用心地，认真地听我把整件事给讲清楚。
一直到我讲完之後，你才开口，冷冷地问我：「那个贱人是谁？」
「呃，你不要骂成这样啦。」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已经够让我吃惊了，没想到你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我措手不及。
「那个贱人是王昀依对吧。」
「你、你怎麽知道是她？」我愣了愣，「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我看见你冷笑了一下，满脸的不屑，「她到处讲我坏话，我怎麽可能不知道她是谁？」
「啊……哦。那、你怎麽知道是她欺负我啊？」
「她不是一直都在欺负你吗？」
你回，一脸不意外的表情。
而我像是猝然被雷击一样呆滞住，没有任何反应，脑中还无法消化你这句话的意思。
「林忻忻你在干嘛啊？」
直到你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才回过神来。
「……你说她一直都在欺负我？」我重复了一次你的话。
你挑了挑眉，「不是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知道她对我做了什麽？」
你沉思了一下，我看不出你在想些什麽；再开口时，你的语气竟异常地谨慎，似是怕说错话便会伤害到我似的：「我不是很确定，只知道她弄得你被同学排挤之类的……没错吧？」
我咬着下唇，还没想好是该承认还是否认，眼泪就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哭不腻啊你，一整天都在哭。」
你轻声叹息，伸出右手放到我的後脑勺上，轻轻抚着。
眼泪停不下来，话都说不太清楚：「原来、原来你知道……你、你怎麽知道的……」
「就，之前有一次体育课，我看到你们班同学，就去问他们你人在哪啊。啊那个王昀依就跑过来对我靠夭，说你被她搞很惨，都是因为我，都我害的之类的。说真的，我那天真的很想找人扁那个女的一顿啦，他妈那什麽嘴脸啊……」你停顿了一下，「但觉得会害到你，就算了。」
你轻声回应，就连骂人的字眼都讲得温柔；身子向我挪近，你将我的头安在你的肩上。
我哭得更厉害了。
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地藏着那些心情，尽管再难熬，我也未曾想过要对你坦白我的寂寞，只因我害怕，若你知道我是如此孤立无援，你也会看不起我，最终选择离开……可我从没想过，你居然早就知道这一切，也从未改变对我的态度……
「你，」我努力稳住呼吸才能够吐出几个字，「怎麽、都不跟我说啦？」
「你现在是在怪我罗？我看你好像不想说才没问的，这麽贴心你还怪我啊。」你用细细的声音说着一点也不像抱怨的抱怨，手依旧轻抚着我的头。
「我、我真的，真的，好、好难过……」
「好啦。啊你现在不是就在发泄了，哭一哭不就好了。」
「呜呜……」
「爱哭鬼。」你似笑非笑，左手食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慢慢哭吧，我好困，要先睡觉了，不要哭太大声不然小心我翻脸喔。」
「知、知道了……」
「晚安。」你轻轻地说。
你的右手放松之後，落在我的背上，形成拥抱的姿势──而我在你的怀中，不晓得又哭了多久，而後才终於沉沉睡去。
明明身处不熟悉的环境，却一整夜都睡得安稳。
「林忻忻你这只猪赶快起床了。」
隔天早上，当我睁开眼、视线还很模糊时，映入眼帘的是和我的房间截然不同的画面。有一瞬间，我心里头还冒出一个愚蠢的问句──这是哪里啊──慢慢地坐了起来，看见正在照着化妆台镜子的你，我才恍然大悟，想起昨天的一切。
「早安。」
我看着镜子里的你，觉得自己大概笑得像个傻子。
真好……能够在一早刚醒来，意识仍迷迷糊糊的那个瞬间，就看见喜欢的人，真好……
但很可惜，这样短暂的幸福感下一秒就被你给打破了。
「你要回家了没？我晚点要出门了。」你一边梳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这麽说，双眼专注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尽力压抑情绪，希望自己的语气不会失落得太明显：「哦，你等等要去哪啊？」
「有约就是了。你赶快弄一弄换一下衣服，我载你回家吧。」
……我这才注意到，你是在赶我走。
不想听你的话，索性躺了下来用棉被罩住自己，这样就看不到你待会的冷漠；就好像，我把自己给埋起来了，你再想把我赶走，也没办法搬动我。
而不出我所料，才没过几秒，你带着些微愠怒的声音传进我耳里：「林忻忻，你现在是在干嘛？」
我默不作声，双手死死地抓着你的被子，但下一秒，你一使力就迅速而俐落地把棉被给掀开了。我仰视着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呆呆地笑了一下。
可你并没有因为我这个赔罪的笑而给我好脸色看。
「你干嘛像个白痴一样笑？该不会是想跟我说，你还是不想回家吧？」
我尴尬地坐起身，靠着床头，只能点点头承认：「嗯，还不想回家。」
你的眉头皱得很深，大大吸了一口气，我猜你应该是在想办法压抑怒气吧。
「所以？你到底是想在我家几天才觉得够爽啊？」
本来想要继续耍无赖，求求你多收留我几天，但看着你因为我而如此困扰的模样，话明明都到了嘴边，竟不自觉就变了个说法：「你如果……真的那麽希望我走的话，那我现在就走吧。」
以为你会给我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痞痞的笑，然後对我说，那就赶快走吧；没想到，你只是面无表情，语气不咸不淡地对我说：「随便你。我要出门了。」
你抓起在床旁边桌上的手机，转身就走，手都握上门的喇叭锁了，我才赶紧叫住你。
「欸，你几点会回来啊？」
你冷哼了声，然後打开门，「连我妈都不管我几点回家了，关你屁事啊。」
「你干嘛这麽……干嘛这麽凶啊……」
我话都还没讲完，你就已经把门给关上了。唉。
还有些困倦的我把被子给拉回来，抱得紧紧的。然後，鼻子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
也许是昨天一整天心灵太疲劳，或是气氛太紧张，我直到眼下这一刻才发觉，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或怎麽样，你的被子有一股很特别的、专属於你的气息。一股在淡淡的女用香水的味道中，又混杂了你抽的那个牌子的菸味的气息。
想到气息，才突然想到一件事──我身上穿着的这套睡衣，你夏天是不是也会穿啊？如果我没记错，你昨天穿睡衣的时候，好像、好像也没有穿内衣吧……一想到这点，脑中就不自觉浮现你在穿衣服的样子……我这样好像有点变态……
我这麽想着，又躺了下来，把自己给遮住，明明没人能知道我脑中正在想什麽。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再想这个了，快点想点别的，比如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
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切，又想到今天早上你冷淡的模样，我突然感到有点失落，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我还记得，你听我说了好多话、抱着我让我安心哭泣，我哭累了之後就一路睡到刚刚了，可是……昨天晚上那个感觉特别温暖、把我搂进怀中轻声安慰的人，真的是你吗？还是其实，那只不过一场梦罢了，而我却傻到以为那是现实呢？今天早上，我才刚起床，就如此冷漠地要赶我回家的你，昨天晚上真的有可能对我那麽温柔吗？
这麽想着，我去拿了我的手机，有些战战兢兢地在简讯栏里打了几个字，接着传送；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静静等待着你的回音，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好漫长。
直至我半睡半醒，意识朦胧之际，手上的物体才终於震动。
「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什麽都知道，却也什麽都没说，谢谢。」
「有够三八。恶心死了。」
看着你的简讯，脑海浮现出你说这句话时会有的神情，想必是万分的嫌弃吧？尽管如此，你却没有否认我说的话，想到这点，我还是傻傻笑了起来。
原来这都是真的。
一向没什麽耐心的你，昨夜对我那麽得温柔，真的不只是我的一场美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