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初试云雨情後,赵元朗态度不变,还是对李从嘉一样细心呵护,李从嘉却渐渐对赵元朗心生依赖,他那原先只存在於深宫的世界,都变得以赵元朗为中心,赵元朗已然打破他生活的宁静。
李从嘉沏了一壶香茗,倒给赵元朗。
赵元朗接过瓷杯,吸着温暖茶香,「这不是茉莉香片吗?」
李从嘉倒很喜欢这股茉莉香,能使他心情平静,他抬头看着赵元朗,眼波带笑,「我已过惯奢华的生活,便喝这种碎片茶。凡事都有限度,否则会腻。」
赵元朗道:「你并不排斥平民的生活?」
李从嘉无心道:「或许如此。」
赵元朗休憩了一会儿,将李从嘉亲手烹的香片饮尽。
李从嘉坐在平时习惯作画或是填词的御案前,手执毛笔,愁眉不展。
「怎麽了?」
赵元朗弯下腰,把脸贴在他的耳边,揽着他的肩膀。
李从嘉的眼光定在宣纸上,摇摇头,「直到刚才,我脑里还充满思绪,你一来,便打断了。」
赵元朗说:「重光,我看看有没有什麽法子帮你。」也跟着李从嘉坐下,看着桌上宣纸,喃喃念着词的上片:「玉树後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唔,这不是〈後庭花破子》吗?」
李从嘉听了,大感惊讶,「我不知道你对词牌有研究。这首小令为仙吕调,以繁声入调,故得其『破子』之名。」
赵元朗摇摇头,「你说的这些声调、音律,我不懂。」他才刚回完话,纸上并没有填出下片,他却自然而然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从嘉听着,也跟着喃喃诵道:「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字数工整,平仄、押韵都正确!你真是个天才。」
赵元朗故作神秘地笑了下,「你只顾着称赞,不赶快写下来吗?」李从嘉忙挥毫,写下精雕细琢的一行梅花小篆。
词填完了,下片却不是他亲手写出来的,这让李从嘉面露失落。
词没填好,李从嘉深坐颦眉,词填好了,李从嘉还是一样,赵元朗纳闷。他把李从嘉宠溺地揽在怀中,温柔地问:「怎麽了,为何还噘着嘴?」
「没什麽,只是,这阕词好不容易成了,却不是自己所作。」李从嘉黯然道。
赵元朗道:「这词的确是你写的,我是自你日後的词集里背的。」
「啊?」
赵元朗这一席话,李从嘉不解。
赵元朗一时间也不知作何解释,难道要跟李从嘉挑明,他还留着前世的记忆吗?这也太荒谬了,想必李从嘉也不会相信。
赵元朗说:「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你就当作我算命算出来的罢。」
闻言,李从嘉愣愣点头。
赵元朗娓娓道来:「未来,你与周小姐成婚後,虽然恩爱,你却爱上周小姐的妹妹。知道丈夫变心,周小姐病危了,你才填这阕词。」
「你写『玉树』、『瑶草』本是神话之物,永恒不变。周小姐弥留之际,你希望她永远也不凋零,方出此词。」
赵元朗一席话,听得李从嘉十分震撼。他不知道在前世,他是个有名的风流才子,而这些事流传得世人皆知。
李从嘉愣愣看着赵元朗,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硬生挤出一句:「元朗,你是仙人吗?不然怎能洞烛先机?」
想了想,又说:「如今,我反觉得,周小姐要有个什麽小妹,我也是不感兴趣的,反而是你,如斯勾人……」眼珠子便放在赵元朗身上,瞅了瞅。
赵元朗哈哈大笑,「说什麽傻话呢。」他心想:「我不会让周小姐在婚後才感觉自己受到欺瞒,我不是作这种事的贼人。」
他道:「倒也不一定是先机。你现下填这词,便有不同意涵了,你可再静心自斟。」
於是李从嘉收拾心情,重新检视这一阕本应由他自己填下的词,赏析许久,吸了口气,而後,绽开笑颜,「你说得对,这词不是你写的,的确只有我能写下。」
「喔?」赵元朗挑眉道:「愿闻其详。」
李从嘉缓缓告诉赵元朗:「月有圆缺,花有绽放凋零。我们若只看他们片面,就只为了他们的圆满而喜、为了他们的缺损而叹。我看见了他们所有的面相,知道他们其实生生不息、不谢不缺,是世间最永恒的事物。」
看着李从嘉那述说时认真的脸庞,赵元朗也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点头附和。而李从嘉继续道:「玉树和瑶草,月和花,都象徵永驻长存,不生不灭。而我竟只希望,如今我与你一块儿拥有的幸福,不要溜走、永远停留……我这些想法,是不是蠢得可以?元朗,你告诉我。」
赵元朗听了,很是感慨,问道:「你会害怕财富、权位或是青春离你而去吗?」
李从嘉摇摇头,「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真的会害怕这些。」李从嘉苦笑道:「但是,我现在唯一在意的,不过是你!我无奈,恐惧,只因我们并非门当户对,更非金童玉女。」
赵元朗睁大了眼,一阵热泪盈眶,低下头,捧着李从嘉的脸,吻了他的额头,道:「你担心什麽?就算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你已是我的人了!我也是你的人,一辈子都是,生生世世都还是,作鬼都是你的人。」
李从嘉闻言,有点不好意思。
他道:「元朗,你也腻歪人得很,但……我真爱听。」
他暗自心道:「尽管我知道不可能长久,但是现在,我的确依恋着元朗,无法自拔,又无力改变现状。」
他只能让赵元朗安慰他,他也安慰着自己。
※
不出几日,燕王李弘冀便自封地回到京中。
他风闻些不好的消息,风尘仆仆地赶回宫中,今回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李从嘉。
华美的雕花木门敞了开来,一阵子不见,李从嘉已经十七,可他非但没多添些男子气概,反而更显阴柔,身着粉衣的他,竟美得如画中仙一般。
当李从嘉笑颜如花地迎上,已经娶妻的李弘冀忍不住回避视线,低下头,面颊一阵燥热。
李从嘉全没注意到,自己的颈上还留着赵元朗的杰作。从冀见状,睁大了眼,心里有数,蜚声流语恐怕不假,便怒极道:「重光,你怎麽这麽不检点呢?」
李从嘉一阵心慌,振了声,道:「大哥,你怎麽一回来,就对我说这些?是谁跟你乱传谣言?」
李弘冀一向直话直说,劈头便问道:「从嘉,为兄听闻,你最近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搅和,那男子不但长期出入你的寝宫,甚至在禁内留宿,还与你共浴,这些都是真的吗?为兄不希望你走入歧途。」
「兄长,不是的,那人是替周小姐送信的,你也知道,我与周小姐有婚约在身……」
「送信就送信,他怎麽可以在你房内留宿,与你同寝、共浴呢?我们亲兄弟尚且不如此,你若与他如此,不就彷佛夫妻一样了麽?你说这不是龙阳,什麽是龙阳呢?为兄教训你,是为你好,你别这麽多诡辩!」
「……」
「我今天就派人去跟周家老爷说,请他们把那家伙辞退了,真不知哪里来的小夥子,居然勾引我的六弟,我实在忍耐不住,这一回也是自外地被活生生气回来的,宫里的人都说了,如今你行为放荡,只有我能治,这一回,我不会再让你乱来了!」
「啊?」李从嘉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从小就与大哥关系最好,还以为大哥今天是来关心他的,不料他一出口就兴师问罪。一来悲伤,二来此事也不假,这使得李从嘉一时间无法矢口否认。
李弘冀见李从嘉的反应吞吞吐吐,越发肯定此事为真,倍感痛心。他双手放上李从嘉的肩膀,关爱地说:「从嘉,你知道父皇为你取这个名字,是有深意的,他希望你向上、向善,作个值得仿效的人。而今,你为何捅这个篓子出来?父皇年事渐高,你不该让他这麽操心。」
李从嘉表情微妙,不愿正眼看李从冀。
李弘冀见李从嘉不为所动,便又继续好声好气地劝道:「宫廷险恶,从小多少明枪暗箭,皇子争斗,妻妾争宠。我们这些斗争下的牺牲者,有谁脱得了干系?」
李从嘉一时不懂大哥为何旧事重提,姑且听之,而李弘冀说:「大家都管我冷血、说我为皇位不择手段,说我阴险毒辣,可你知道吗?我怕你太早涉入世事,怕你被害,对你下了诸多苦心,能防的替你防、能挡的替你挡,还不是希望你能安心成长,将来有一番作为?没想你现在却变得如此,你这不只是让父皇失望,也是让皇兄失望!」
李从嘉听着,修眉一垮,心生歉意,张着口,颤抖道:「大哥,别这样,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不开心,我从小到大,都是你一个人的从嘉啊!」
李从冀闻言,满心欢喜,却不表露在脸上。
李从嘉一急,道:「哥,你要我怎麽做,才会满意呢?」
李弘冀带有煞气的英眉松解下来,略显无情的薄唇一勾,俊俏的脸变得温柔。
他轻拍李从嘉的背心,抚摸他无助的脸庞,将他揉进厚实的胸怀中,把头埋在他的发丝间,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宠溺地安慰道:「从嘉,事情没有这麽复杂,只要你懂事,一切都好解决。」
李从嘉打从生下来,就与李璟特别相像,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儿,此时他一筹莫展,怯怯地说:「大哥,我一时间作不了主。」
李弘冀柔声道:「从嘉,你将此事放心交予大哥,就能成事。」
※
此後,赵元朗不再造访南唐宫中。
李从嘉派人出去打探,方知在李弘冀的说服下,此事虽未声张,赵元朗还是被免职了,如今虽仍在周家服务,却不再是周娥皇的贴身侍卫。
李从冀大刀阔斧,把这些恼人的事情全解决了,宫里终於无人再耻笑李从嘉,父兄的责难也不再落到李从嘉头上,总算解了李从冀的心头之恨。
与周小姐送信一事,也被李弘冀免了。李弘冀说:「两家互通声息已久,大哥过去了解情形,发现周小姐已全然倾心於你。大哥已亲自过去问名、纳采,不日内,你与周小姐便可正式成婚。」
李从嘉有些失落,不免偷问道:「大哥,那元朗呢……」
闻言,李从冀陡然变色,「那厮偷腥猫,等你与周小姐成婚以後,是要诱拐你,还是诱拐周小姐呢?洞房花烛夜,是他跟你,还是他跟周小姐,还是你们三个呢?──他当然不可以随着周小姐过来!」
拜别李从冀,回到房里,待四下无人之际,想起婚期将至,可能一生都无法再见到赵元朗,想起哥哥这些日子以来的话语,想起赵元朗与他曾有的温存,李从嘉眼泪奔流不止,躲在棉被里,怕给人知道,又不免哇哇大哭起来。
他搥着床,痛苦地说:「小时候受父亲安排,长大受大哥安排,都没人问过我的意见!连要不要跟周小姐结婚,都不是我说了算?」
「……这世界上除了元朗以外,还有谁是真正在乎我的?」
「我不要跟周娥皇结婚……我好想元朗……我想见他!现在就想见他!我好想他……想得快死了、快发狂了。没有元朗在的日子,度日如年,每天都过得好痛苦啊!」
李从嘉把那张他们一块儿填出〈後庭花破子〉的词纸自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掌心,握在心口,细细抚摸。
他想起赵元朗替下阕补上的「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从嘉开始後悔自己的懦弱,讨厌自己无法反抗李从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