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前几日,赵元朗听闻光义素行放荡,前去整治,不料手段过於严厉,引起光义反感,於是几日间,光义举凡上朝,都默默无语,心情恶劣。
一日,元朗在宫中与光义偶遇,欲寒暄几句,光义却忙作揖,伏首道:「兄长指教得对,是臣弟的不是,请兄长莫再责罚,臣弟先行告退了。」
从小到大,元朗总没让光义委屈过,如今光义这委屈样,这些话,把元朗说得特别酸楚。
心想道:「小时候家道中落,当时也未曾令他委屈,不料如今他贵为一朝王爷,却要遭到朕的羞辱,这实在是朕亏待他了。」
「这几日里,又令他羞於见人,总是深居简出,连女色也不近,还奋发读书,实在不似他之作为,若再持续个一旬,只怕当朝王爷,也要出家了。」
「这下子,朕该好好与他赔个不是,令他恢复本性,而非只是一味在意重光,却冷落了光义。」
於是这回专程前来,原是为了要向光义赔罪,孰料元朗这份疼惜手足之心,日後为他招致无穷杀机。人若能算定天数,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又怎会纷纷扰扰而至呢?
且说这赵元朗来过许多次,清楚汴京府里的情形,不需要婢女带领也能自行摸索。他正在廊间行走,忽听见一阵歌声。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歌声轻柔婉约,哀怨而不失风雅,颇有从嘉之风,叫赵元朗听得失神,不禁循歌声走去。
透过窗花,见得房内,光义卧在榻上,床边则是坐着一名纤细女子。
赵元朗又走近几步,才稍微瞥见女子侧面,发现她娇面如花,婀娜多姿,长发绑作首翘髻,脸蛋小巧精致,光可监人,如此伊人,却颦眉深锁,十分忧愁。女子继续唱道:「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歌毕,赵元朗呆站房外,良久不能自己。
「砰!」
一声摔碎打散元朗思念,只见白瓷碎了地上片片。女子已被惊得站起,退避多步。
光义大发雷霆,骂道:「贱人,做什麽又唱李从嘉的词!」
女子戒慎答道:「失礼了,大王。臣妾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自从及笄便被选入南唐宫中,没听过别人填的词,所以……」态度甚是谦卑,令人无法生气。
光义的面容却更加难看,倒也没再刁难,扬扬手道:「算了,反正本来就是我招惹的你,没事,你出去罢!」
女子欠身,便提起裙摆,闪身离开。当她一出房门,见到赵元朗,愣了一下,便识大体地迎上去,鞠躬道:「奴婢唐突,参见陛下。」
元朗意外发现,小周后的神情与李从嘉十分相似,看来夫妇俩思念对方的心情一致。
元朗道:「鸳鸯自从交配,便与唯一的伴侣永世连理,直至死去,若是其中一只先死,另一只也会跟着死去。李卿若死了,夫人是否亦不愿独活?」
小周后低头不答,默默含泪,闻言,只哽咽道:「此话令臣妾着实心伤,请陛下恩准臣妾先行告退。」赵元朗没慰留她。
光义听见外头骚动,迎了出来,道:「哥哥,你怎麽在这里?刚才的情景你看到了,我不是故意……」
元朗见光义害怕,便过去牵他的手,道:「光义,你别怕,哥哥不会再责骂你了,先进去你的房间吧,我们兄弟,有什麽话,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开的麽?」
闻言,光义竟湿了眼眶,道:「哥哥,你真是天底下最懂我的人,过去是臣弟愚笨,不只顶撞,还冒犯你,可是哥哥不记前嫌,还来找我,这对臣弟而言,真是莫大的安慰。」
这下子,两兄弟之间的嫌隙,方有些说开的迹象。
进到房里,四下无人,这对骨子里为兄弟的君臣,方能说些贴己话。
光义看着哥哥面容,道:「哥哥,你我好久不曾这样说话,臣弟不禁想起,好久以前,咱们赵家的生活。那时,父亲正在後汉当官,官品不高,又两袖清风,家里贫乏非常。」
「犹记臣弟身体孱弱,易受风寒,父母却无暇照顾。往往只有哥哥你悉心待在床边,为臣弟擦身,换水,盖被,再把药吹凉了。」
「哥哥总是吩咐道:『光义,药再苦,也要全部饮尽,才是男子汉。』接着给我一口一口喂药。哥哥,若是没有你的照顾,我可能小时候就夭折了,後来哪里有机会,与你一同打天下?」
想至此,又想起那一晚,在荆馆外,见到李从嘉与哥哥秽乱,光义心中充满苦涩,泫然欲泣。
元朗看见光义神情,便为他拭去眼角的泪光,问他:「如今你是为了何事而烦心?朕知道朕先前责罚过猛,令你受苦了,可是咱们既然把话说开了,就还是兄弟,作什麽哭哭啼啼的?人长得这麽大了,有什麽事情,也该解决了,而不是动不动就掉泪,哥难道还能每天给你擦眼泪不成?」
赵光义看着元朗,摇摇头道:「臣弟何尝不想吐实?就怕哥开罪於弟。」
「但说无妨。」
元朗说:「放心说罢,寡人绝不怪你。」
赵光义点点头,这才道:「要是能重新选择,我绝不会在陈桥兵变时拥护你作皇帝。」
元朗闻言,愣住了,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怎麽可以再对光义多说什麽?何况,光义愿意与他说这些,也总比不说的好。
元朗心想:「光义若是犯上,难道朕就舍得杀死这个朕从小拉拔到大,总是跟上跟下的萝卜头吗?宁可他来害朕,朕就是头掉了,也绝不愿意加害於他。」
光义望着元朗,虔诚道:「大哥,自从你作皇帝,臣弟真的好忌妒你。大哥拥有大片江山,好多美丽的妃子,人人都要尊称你、敬拜你。可是这些,我都不当什麽,因为哥哥有就是我有,哥哥的江山就是我的江山。」
「我们两兄弟之间的情谊,将会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我本是如此痴心以为,没想到,事随境迁,自从那违命侯远自江南而来,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哥哥,变的不是臣弟,而是你的心呀!」
「要是能回到过去,那麽,笼络赵谱、笼络军心的人,会是我!我会自己称帝,如此一来,哥哥就是我的臣子,就能永远像小时候一样服侍我,每天都为我擦眼泪……我也不会,总是这麽思念哥哥了……」
赵元朗道:「光义,哥哥能明白,为何方才,你的眼角闪现泪光。你竟抱有如此雄心,如此悔恨。朕要坦白告诉你,这些梦,你在今生,怕是难以实现了。大丈夫难过,莫过於斯。」
「从以前到现在,你要求什麽,朕有什麽,是不给你的麽?就连朕最锺爱的花蕊夫人都给了。只有王位,朕在生前,说什麽都不会让出去。朕早已对大宋付出太多心力,你明白朕的意思。除此之外,能给的,朕都给。」
至此,赵元朗的眼神也跟着黯淡。
光义看着元朗颓丧的神情,问道:「大哥,你说话并不守信。你现在的表情,不正怪罪於我吗?」元朗反应,毕竟在光义预料之中。
元朗深深叹道:「朕现在并非怪罪於你。朕所思之,非卿底事。」
赵光义本以为赵元朗应该生气,没想元朗非但不为他生气,甚至并不想他,这令光义一阵战栗。
光义问道:「陛下在想朝政吗?」
元朗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明知不该说白,仍答道:「你为何臆测朕思想?就算你乃朕之臣弟,也不一定真正了解朕。」
「陛下,臣弟现在就猜,」赵光义假意思索,心中早有定见,道:「除了亲人、国家,还有什麽能使陛下如此耗费心神呢?不就是李从嘉那个带罪降君吗!」至语末,赵光义简直是在痛骂。
光义的怪罪令元朗哑口无言,他手抵额头,面带疲倦,他笑得苦涩,「你真聪明,但过份聪明,亦不是好事。只望你莫因此生气,倒要来怪罪朕。早知道,朕宁可说点谎,令你心中好过些。」
光义道:「哥哥,原谅臣弟鲁莽,但是李从嘉的存在,实在误国,臣弟不会容许他继续以狐媚之姿,蛊惑哥哥。」
元朗道:「李从嘉是朕的人,朕会保护好他,你莫对他出手。」
光义道:「很快就是开春大猎,陛下,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你能时时刻刻,把李从嘉提在手掌心里吗?你没有小解的时候,睡着的片刻吗?臣弟必趁此时,将李从嘉除之後快,以解心头之恨。」
「很快地,陛下,李从嘉就不是你的人了,而陛下,你将会像从前一样,只在乎臣弟一个人,眼中只看臣弟一个人,满脑子只考虑臣弟一个人的事!臣弟将会像从前一样,是你大宋的江山、大宋的流水,是你一个人的赵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