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想法早就盘踞在我脑海里已久——自从舞会结束那天——我承认我的脑袋十分不灵光,这想来就疯狂,所以基本上也没告诉乔曦,但我仍旧在不停思考,并且半信半疑地想要验证看看。
如果亲吻,是我能藉此看见他过去回忆的媒介,那是不是只要再试一次⋯⋯就会解开更多的线索?
我想像了无限种当时能够看见他回忆的方法,触发的关键,但总归下来,这个⋯⋯好像就是原因。
所以我才想到,也许⋯⋯能再试一次看看,
看我能不能够亲手揭开谜底。
所以即便在那麽令人心碎的情境下,白均澄他的口气再怎麽伤人,我再怎麽痛得想跑,却手脚无力地连一步也跑不出去,心脏跳动失控地即将冲破心窝,我还是提振起了所有的勇气,蹎起脚尖、拉住他的衣领,在他反应不及的刹那,吻上他的唇。
大概如同光速那般短暂的顺间,我感觉自己亦像被吸收,又似被弹射,穿梭进入了另一个异次元空间。
白均澄的回忆开始播送。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的我略为娴熟,没有上一次那麽措手不及,我还能在片段开始前稍稍环视一圈背景。
这感觉其实还是挺奇妙,跟我夜里做的梦一模一样——我的灵魂又被投射进另一个陌生的身体,或是我的身体又与另一个灵魂暂时共用,算了,我每一次都解释不清——此刻,我再度成为一个没有发言权的旁观者,清楚明了这个身体的灵魂的喜怒哀乐,与对方共同体验着,却没有表达或反应的自由,我一开始觉得很不公平,甚至气愤,但久而久之也渐渐习惯,甚至有点喜欢这种无法表达的表达方式。
我将注意力重新摆回眼前唯一能看出去的视线,我大胆猜测这副身体是一个女孩子的,一方面,我从来就是与女生共用灵魂,另一方面,她的视野高度和我几近相同。
我继续观察周遭,这一次的回忆好像特别长,没有像上次那样幻灯片式地一个又一个快速切换画面,而且到现在事件都还没有触发。此时我伫立在一道十字路口的人行街道旁,在我身边是一柱特别方直的公车站牌,再前面几步就是斑马线,连接到对面街口,眼前的车阵不算壅塞,但也不至於畅通无人,我看着对面建筑物外围隐隐波散的奶油黄把整片天空染成和煦的夕色,猜测时间已经傍晚了,没有想到这个世界里的夕阳竟也如此好看。
而後,我的身体自动往下望,应该就是这个身体的灵魂开始有了动作,我从她的视野望出去可以看见我们学校的制服,铁灰色的烫金校徽已然稍显磨损,怪不得我觉得眼前的街景有些眼熟,气氛也莫名熟悉,她拍了拍外套,想试图把自己的制服再弄得平整些,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
而後,我感觉到自己的左肩被人轻点,下意识回过头却没发现半个人影,正当纳闷之余,一阵清朗如铜铃般的笑声传入我的右耳畔。
「这里才对。」
知道自己被耍了,猛然回过头的瞬间,白均澄的脸庞离我离得好近好近。
我可以看见他如水一般圆润的双眼盯着我瞧,看起来似乎心情挺好,我连他眼皮上细细长长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眼神里满是宠溺,还擒满笑意,我虽知晓他温文儒玉,却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柔、幸福而喜悦的模样。
旋即,一股害羞蔓延到了我的脸颊,开始阵阵发烫,不论是我或是这身体的灵魂,都被眼前这个人迷得神魂颠倒。
见我没有反应,他只好往後退了一大步,然後手在我眼前挥呀挥。
「发呆?」他扬起眉。「你不是还赶着要走?」
我迳自呆立在原地半晌,而後不知为何突然回过神来,我把书包拉开,从里头拾起一束精心包装过的花束,交到白均澄的面前,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愈跳愈快。
他显得很是意外,然後慎重地从我手中接过。「嗯?这是送我的啊,你真好,不过我很抱歉,忘记给你带花来了⋯⋯下一次好吗?我保证,下一次会补给你。」
我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其实光是能看见他就已经很令人高兴了,有没有花,说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而後我又迎上他的视线,他对我温柔轻笑,还意外地抚了抚我的刘海。
「你也是啊,毕业快乐。」
正当我还纳闷地皱起眉头,白均澄他胸膛上印有「毕业生」三个大字的胸花还昂扬立在那儿。
毕业典礼?所以这是白均澄毕业时的记忆?我一边在内心好奇,原来他早就已经毕业啦⋯⋯?
「绿灯了,走吧?」
语毕他牵上我的手,极其自然地,我吓了一大跳,然而这个身体的灵魂似乎毫不意外,我能感受到她那分同样喜悦的心情。
我瞪住了,所以这个人是他的谁?
女朋友吗⋯⋯?
我任凭他领在前头,修长的手把我包裹在其中,既轻柔又温暖,像是整个人被捧在他手心中那般充满安全感,是⋯⋯不被他抗拒在外,想好好珍惜他,同时是被他好好珍惜的存在。
绿灯了,我们一前一後走进斑马线,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往来在路上的车流愈来愈多,我瞥见空中的晚霞,淡淡的粉色又把暖橘染得更浓了些。
「今天的天空晚得特别早,」见我的视线停留在天空,他也抬起头。「想不到时间竟然过得这麽快,我们,这下子真的毕业了。」
是啊,真的毕业了,想着第一次见到你,还像前天的事情。
所有跟你在一起的每个片刻,我都历历在目。
我听见这个女孩心中的声音,不禁感觉自己的心头一酸,白均澄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啊⋯⋯
然後,他突然停下脚步,在马路的正中央。
我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他,他回过身,脸色忽然变得沉重许多,脸上温柔的笑意完全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悲伤的眼神。
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认识的白均澄站正在我面前。
他的另一只手也握上我的,我眨眨眼,下意识地往下望。
出乎意料地,我见到我们俩的手环上都戴着手链,那一条在白均澄身上,另一条被好好保存在书桌抽屉里的对链。
我愣了片刻,还来不及消化自己看见的画面,视线随即又上移,因为白均澄他又说话了。
我本能地拉拉他,在马路正中央逗留很危险,有什麽话不能等到过了马路再说⋯⋯
但他很坚持,异常执着,这不像他。
「果然,还是得说再见了啊,」我见他咬着牙,表情看来很是难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整个人也随之慌张了起来。「抱歉,没有办法陪你一起上大学了。」
闻言,除了呆立在原地,我很难做出确切的回应,他说的话我怎麽听都听不懂,这是什麽意思,这⋯⋯到底是什麽意思?
好端端地为什麽要说再见?我们要去哪里再相见⋯⋯?
「但我还是想要说,」我也感觉自己快被他无尽的沉哀淹没,虽然不明所以,但一股悲伤同样自心底涌出。「我喜欢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
不知为何,慌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了,只是下一个瞬间,他握紧我的手松了开来,最後的刹那,我与他的眼神视线交会。
他看起来,既幸福又悲伤,既悲伤又幸福,幸福的悲伤,悲伤的幸福。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抛得好远好远。
下一秒,一台轿车毫无预警地朝他冲撞而上。
那一刻,感觉全世界都静了下来,全世界都成了慢动作,白均澄推了我一把,我好似能感受到自己跌坐而下的抛弧线,亲眼见着他被车拦腰冲撞的画面,也有如一格一格的景象,慢动作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然後我看见我方才才送给他的花束飞到半空中,系在其上的殷红缎带松了开来,花束像是烟火一样爆散而出,杂乱无章地朝地面再次坠落。
直到倒卧在地的他,血泊自背脊蔓延开来,破碎的花瓣这才使我恍如大梦初醒,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我气一声都没有喘,但开始感觉自己的头皮发麻,一路麻到指尖,像是被人用球棒自後脑勺重重一搥,眼前忽然一片昏暗,一股如同荆棘般难受的窒息感攀上我的喉间,我发不出话,只能痛苦地望着眼前,感受柏油路上的细小石子如针一样刺入我的皮肤。
在我回过神之际,世界又开始正常转动,各种声音开始涌进我的耳畔,引擎转动的噪音、来自周边细碎的耳语、喇叭拍响的声音,还有我的心脏噗通狂跳,几近失控,所有的声音都好嘈杂、好刺耳,我忍受不了这麽多的杂讯,它们全充斥在我的脑海,让我濒临崩溃边缘。
白均澄倒在地上,血慢慢晕得越扩越散。
开始也有人反应过来,朝我们这里碎步跑近。
我瞪大双眼,无法接受眼前的景象。
「不要——」
这一次,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把身体所有能够发泄的力量全吼了出来,和那女孩一起,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一刻比这个当下还令我绝望,我恨不得立刻拿起一把刀终止心跳,这样一割一割在心上轻划出条条鲜血,止不住却也渗不出,漫长阵痛总比不过痛快解脱。
我的脚瘫软无力,我尝试把自己撑坐起来,但我发现自己连指尖都麻到无法动弹,我想爬起来,我想靠近白均澄⋯⋯
「不要,」我猛摇头,我看不见他胸膛上的起伏。「不要⋯⋯」
不可以,千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是我想的那样⋯⋯
正当我伸出手,想着再靠近他一点,忽然我的世界开始褪色,所有的颜色都被抽离,制服的灰,晚霞的暖黄快速地淡化成白色,然後连我指尖的轮廓线也开始淡化。
我很清楚这代表什麽意思。
可是还来不及,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时空穿越总是这样狡诈,总是在人猝不及防之余,说停就停。
「不、不可以⋯⋯不要——!」
然而,没有丝毫怜悯地,我的嘶吼与光的逝去一并在瞬间消失在空气中,我终是被传送回原来的身体里,回忆播送结束了,持续蹎着的脚尖以及我捏着白均澄衣领的手都是确切的证明。
我睁开双眼,眼泪不自觉地继续滑落,白均澄在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完好如初,脑中竟然会萌生出感恩的念头,我从来没有这麽感恩他还好好地活着,只是随之而来的痛苦和难受都迅速地将我再次淹没。
我看见了他的过去。
他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只是他喜欢的不是我。
说什麽离开要去很远地方的鬼话,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信以为真。
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真蠢,一切都是那麽显而易见,如今这最後一块碎片,也终於把所有的线索都串在了一起。
那个街景之所以如此熟悉,并不是因为那是蓝城周边,而正是因为⋯⋯那是我每天夜里,日日深陷痛苦轮回的恶梦场景。
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白均澄他⋯⋯
他就是,我梦里那个被光晕围绕,与我不曾相见的男孩。
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坐视他心爱的人在自己的怀里永远沈睡。
他会起身,他会对抗命运,他会选择如果可以,他要代替她。
根本就没有所谓要离去的远方。
白均澄,
他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