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一位姓林的女老师,很疼院童的,院童也很喜欢她。昨天上午来了个男的找她,两个人谈着谈着竟大吵起来,男的就动手打她,好像还恐吓、威胁她什麽的,她哭了一个下午,晚上就到育幼院後面那棵老榕树上吊。刚好有几位调皮的院童跑到後院偷偷抽烟才发现,赶紧救下来送医,总算捡回一条命。」
「姓林!林什麽知道吗?」第一个闯进我脑子的名字就是林秋吟,那晚突然又折回到沙滩的育幼院女老师。
「我不清楚,只知道她姓林。」
「我认识一位姓林的女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她。我看见她时,她的行为的确有些奇怪,但又很有礼貌,很会关心人。所以,没想到…」我突然觉得那天她可能已经有轻生的念头,才会再折回沙滩,碰巧又看到我这个需要被关心的人,或许因此而打消她轻生的念头。
昆婶说:「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认识的,就劝劝她别做傻事;天下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阿金!」昆叔和阿吉回来,一进门就找昆婶。
「来啦!」昆婶大声答应,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吃饭了,还是等明天再去,探病早上去比较好。」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育幼院。
育幼院的大门关着,我在铁门外站了一会,看见出来三个院童从旁边的木门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卢兴华。我赶紧上前,说:「请问林秋吟老师在吗?」
三个人先是楞了一下,但左脸的记号太好认了,卢兴华已经认出是我,说:「叔叔,林老师住院了。」
心想:『真的是她!』我说:「在那家医院?」
「我们正要去看她,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如果不是一直困在自己的情绪里,那天或许就能帮她点忙,也不致於发生这样的事。
推开病房的门,床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妇人,一下子她老了好几岁。眼窝深陷,枕巾湿了一大片,看来她一整夜都没合过眼。
「林老师,叔叔来看你。」
「唐先生!」她翻个身,试图坐起来。但似乎太虚弱了,又跌躺了回去。
「不用客气。昨天,我听说了这件意外。」
「真丢人,外面的人一定都在耻笑我。」惨白的脸,红肿的眼,她的伤心事应该很严重。
「别这麽说,人总有无法预期的难题。」我想说的是自己也遭遇过。
她看着我,摇摇头,噙着泪,不发一语。
「老师,院长要我们来陪你出院。」卢兴华说。
「要出院了?你看起来还很虚弱。」我说。
「没关系,休息一天了,已经没有大碍。」
陪她回到育幼院,等她安顿好後,又和她短暂聊天,她并没提起任何与她自杀相关的讯息,我也不便深究,便离开了。
在回祖厝的途中,我顺道去市场买了一只鸡和一块猪肝。这可是平生头一回,买得我手足无措。回到家里,请昆婶帮我炖一锅参鸡,再炒一盘猪肝,下午四点左右,趁热提着鸡和猪肝去育幼院看林秋吟。
林秋吟的情绪仍很不稳定。看我拿东西来,觉得不好意思,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是不是太唐突了?」我只想学着用心去关心别人,弥补过去我不懂得做或没做好的。
「不!不!萍水相逢,你太好了。」她连说两次萍水相逢,看来那天她未必有心事要对我说,是我误解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总是有缘,上天才会安排我们相遇。」
「缘!」
「要不是这张脸吓到你,怎麽会在仙人掌树丛前引来你的关心?如果不是你的关心,我们又怎麽会认识。」
她转移话题说:「你脸上的伤,是新伤?」
我点点头。
「怎麽伤的?」
我微微一笑,又轻轻摇头,心底浮现一丝凄凉,说:「是我太大意造成的,它会跟着我一辈子。」脑海里忽然浮现自己往日的脸孔,不觉长叹一声。
「唉!」她眉宇间充满哀愁,低下头一声长叹,掩盖过我的叹息声。
我想她和我一样,对於不幸的事都不想再提。於是,我识趣地把话题岔开,说:「先喝点参汤吧!」
为了解开她深锁的愁眉,我决定大方地和她分享自己受伤的经历,或许在这时候并不恰当,但我还是说了。我告诉她:「大约一年前,在一个月圆之夜,我一个人走在长堤上,一不小心,被大浪卷入海里,几次被重摔在礁石上,还把我摔晕了,幸亏我兄弟阿吉适时找到我,救回我一命。等我伤好出院,脸已经变成这样了。昆叔想送我去台北整容,但医疗费用很贵,所以,我拒绝了。」没想到这段话,让自己对这张丑脸的担忧与恐惧,瞬间减轻了许多。
「前阵子,这里的人都在谈论你的过去。」她的注意力真的被我转移了。
「没错,我就是那个毁了家业,还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痕累累的败家子。」我说:「但不管背後的原因是什麽,结果都是一样;就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毁容的人。」
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不堪的往事,认错的心意坚定,却也难免流露出惶恐。我的述叙很简短,对所有关系人也全隐藏不谈,因为我知道所有错误的发生,都是自己授人以柄;承如太甲所说:「天作孶,犹可违;自作孶,不可活。」
她的眼光忽然变得锐利,问我:「恨她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不知道她为什麽突然问这句话,也不知道她问的「他」是谁?
「我是说你的未婚妻,他们都说是她设计你,背叛你。」
我摇摇头,说:「她也是被我拖累的人。在那样的情况离开我,也是为了生活。」
「难道不是她把你的公司整跨的吗?」
「是我自己。我根本不关心爸妈留下来的公司,也没一天尽到做未婚夫的本份。」也许这才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理由。康强只是善於利用时机,至於朱丽,如果不是我让她辞掉模特儿工作到唐氏上班,她又怎麽会因为平步青云而看不清楚事实的真相,才会把诈骗当成契机,以为可以大捞一笔,反而被咬走全部的积蓄;全是我把她推入这场是非中。
「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苦,也都背负着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错。」她说:「一个你曾经爱过而背弃你的人,如果她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接受她吗?」
「我不止一次希望能再拥有她,但是,千万的财富和体面的外表都留不住她,现在的我,既贫且丑,凭什麽要她回来守着我?」朱丽只是和所有要求有个安定情人和家的女人一样,而我没给,是我亏欠了她。
「她不够诚恳。」林秋吟突然下了结论。
「也许正如她所说的,我只是在她身上捕捉感性之美,并不懂她。但在分别之後,我确定爱她远超过我渴望在她身上捕捉的灵性,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在她调头离开的那一刻,我直觉再也没有和她相聚的机会了。
林秋吟带着疑惑的眼神,说:「你的意思是,你一点也不恨她,而且还一直爱着她?」
「你忍心去否定一份曾经被自己执着过的感情吗?」我觉得林秋吟的逼问是没任何意义的。
「如果他变得不再像你所爱,如果他变得像头残暴的野兽,你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的面对他、爱他吗?」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