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記我 — 十二

正文 忘記我 — 十二

(26)

小清走後,我把碗筷放进盥洗盘清洗,再去洗澡,换上乾净睡衣,一边喝啤酒,一边放影碟看。

期间我想起那个在酒吧打工的单亲妈妈,想着小淸将来会不会落得每天在一班色中饿鬼周旋来赚钱的下场。

半小时後,渐渐有了困意,躺在床上却又辗转反侧,身体里本来沈睡了的部分彷佛被唤醒了,正在微微颤动,使我隐隐感到不安。

是什麽呢?我轻轻闭上眼睛,尝试从内心深处找寻答案。

大概是因为这一年来我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生活,晚上睡觉时不再辗转难眠,在家里泰然自若地招待客人,独自找消遣仍然自得其乐,一切都逐渐变得得心应手。

昔日以为会一成不变的生活,原来已经不知不觉中逐渐崩解,离我愈来愈远。

不过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洗两人份的碗筷时隐约唤醒了一些感觉,遗忘了的婚姻生活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27)

小清一星期有两天来我家,通常是下课後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直接按我家门铃。

她跟楼下看更已经很熟络,每次都会打招呼。看更问她为什麽突然常常探访舅舅时,她回答:「为了应付考试,舅舅家比较清静,而且他可以教我功课。」

可能是我从未带任何女性回家,他对小清的说法深信不疑。甚至偶尔在我回家经过大堂时,他还会问为什麽这几天侄女没有找我。

这天她来到,二话不说坐在沙发上,将两只脚搁在几上,校裙裾露出一小截小腿。我指指她的小腿,她哦地一声,会意地把腿放下,扮淑女地拉好校裙。

「你常常来我家,难道父母不会担心?」我问。

「他们不知道我去哪里。」小清淡淡地说:「即使知道了也漠不关心。」这答案在我意料之内,像这种捉摸不定的女孩大都有类似的家境。

「你呢,单独上男人家,难道没有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还是说已经习惯了?

「当然我很小心保护自己。」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讶异:「那麽你为什麽毫无防备、一次一次在我家出现?」

「因为你是好人,不会伤害我。」小清理所当然地说。果然如此,天真得令人担忧。

「嘿,少胡闹,你根本不认识我,说不定我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我吓唬。

「我跟不少男人单独相处过。」她摇摇头。「你不是这种人。」

她这句话让我想起妻子,想起我把她伤害得多深。

「你不想我来你家了?」她抬起头注视我。

「不,我欢迎你来我家吃饭,但要约法三章。」

「有什麽需要配合之处?」

她的目光流露出好奇,一刹那想过要求她不要再做模特儿,但做什麽完全是她的自由,而我极力避免干涉她的生活。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不过我的经验是一旦打破最微小的原则,以後就没完没了。

「下次可不可以回家换了衣服再来?」我连忙补充:「当然不要穿得暴露,普普通通的便可以,普通的衣服你有吧?」

「为什麽?」

「我不习惯。」

这是事实,我实在有点不惯其他人投过来的目光,心里总是介意他们会不会把我看成那些变态阿叔。

「好吧。」

「还有,不要再把腿搁在几上。」

「你怕我弄脏你的家俱?当然没问题。」

她不明白问题的重点,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把问题解决了。我心情多少有点放轻松。

她来吃饭的晚上,我多做一道菜,其余晚上则继续过着隐居的生活。避开跟任何人谈话,以及任何眼神接触。每天只管睡觉、做家务、看书和影碟。每个星期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或许就是给自己和小清做一顿像样的饭。

如果有人问我,会不会对这种生活感到无聊,我会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不会。」

以前我太过拚搏,事事费尽心机,最终还是一无所有。长年累月的透支和疲劳过度令我得了一场大病,对人生的起起落落感到泄气。

就如断了弦的吉他被丢在房间一角蒙尘一样。的确是活得一无是处,但这正是现在我最想过的日子。

相对之前孜孜不倦的努力,现在好像放一个悠长假期。不过,我不知道假期何时结束,而且,对於假期结束之後,要面对一条怎样的路,仍然茫无头绪。

(28)

「忽然间,好像身边每个认识的人都离了婚。」

朋友把放到嘴唇的啤酒杯挪开,迳自低声咯咯笑。「当然你不在他们之列,你还没正式离婚。」

我缄默着让他继续发表伟论。当他表现得亢奋时,其实是情绪低落的先兆。可能因为他这个人太重情义,而偏偏近来身边的老友一个个都让他失望。

那位有个儿子的女拳手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划拳,我抿嘴摇摇头,指指身边正在仰头咕噜喝酒的朋友,表示他今晚心情甚差,她给我一个谅解的微笑,然後招呼下一桌。

「可能大家都被婚姻这绳索綑绑得喘不过气吧,一旦签署了离婚书就急不及待如脱疆野马般疯狂一番。不过你则恰恰相反,你把自己藏起来,离群索居,大概像「天劫余生」般汤汉斯流落荒岛的苦哈哈生活反而更合你意吧。」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嗝。「平凡的人生中的一段空隙,拼命地放肆一次,之後安安稳稳地回去度过余生,你们是这样打算吗?」

我随口附和,可心思却转向了别的地方,静静地抬眼望着调酒师身後墙壁上潦草的三个英文字:f,l,y。亏老板想到的好名字,把一班渴望飞翔但飞不起来的男人招聚过来。

我在心里嘀咕,我并没有离群索居,这段期间有位新认识的少女不时跟我联系。

当然我没有把小清上来吃饭的事告诉他,甚至直到这一刻才察觉,我竟然不曾想过跟其他人提起她的存在。朋友不知,妻子更不用说了。难道我心里阴暗的角落存在什麽不可告人的卑污慾念?

无论「星球大战」也好,「教父」也好,所有电影都有一个重要元素,强调人性有其黑暗一面,让我坐立不安的不是知道自己也有人性阴暗面,而是恰恰相反,怕在某角落深处隐藏着连自己也不察觉的邪念。表面上我不动声息,听他絮絮叨叨,脑子却把跟小清相处的「那个我」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察一遍,甚至像尽责的管家设法从精致器皿找出丁点污垢似的专注,誓要找出令自己丢脸的污点。

可从让她坐进车厢开始,我跟她一起做每件事都很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别无「除此之外」的其他意图。这个女孩无处可去所以我收留她、她营养不良所以我做顿热饭让她吃、她想要改变所以替她补习、她肯学所以我愿意教、她愿意跟我谈话,所以我在身边陪她聊天,当中没有一件事是越轨,或者是所谓的灰色地带。但是如果要把这种关系用言语説明,一切本来光明正大的行为却又忽然变得很荒谬、暧昧,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连我也没有把握好好解释清楚,不让人生疑。

既是如此,唯一的办法便是闭上嘴巴。小清的存在并不是秘密,我只是不把她当话题而已。

如果被他知道我每星期都让少女上我家一定会对我严加指责,他黑白分明的个性,认为即使清楚我不会向小女孩出手,也一定会责备我既然有闲情逸致造饭给不明来历的女孩吃,为什麽却坚持对自己妻子保持距离,彷佛老婆会把你吃掉似的远远躲避?

脑子里可以轻易模拟出他满腔义正辞严的质问,而且不能否认,他説的对,这些问题我统统没有办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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