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送我回家。」
再难过,总归是於事无补。
擦乾脸颊上残存的泪痕,逼自己鼓起精神,於整理完情绪後的坦白。在正中午的炎热里,内心却寒凉的像冬季里吹来的风,一刀一剐的剃痴情的痛。
终该明白,苏姿颍对谢青哲建立起的情感,不只是友谊,根本是爱情。绝非一朝一夕,而是比我更久的熟悉,才会那麽的保护着得来不易的关系。是我介入了,没错。对苏姿颍来说,这何尝不也是一种折磨。像猫咪炸开成烟火的尾巴,那是警戒,提防谁来夺走自己心爱的猫草玩具。
换成是谁,都没办法接受的。
即使手段激烈,那也只是一种出自於真心诚意的表现罢了。
我只要,继续扮演以前那个林凡柔就可以。
装模作样也好,就继续当作陌生人下去,那麽彼此就都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是清晰的艳日在湛蓝下发出白光,投射出万物不得已的阴暗面。赵孟伦把车子停到了人行道旁的树荫下,才转过头来跟我说话。
「你真傻。」
赵孟伦拔下安全帽,甩头後将右手掌贴在额头,往上拨弄着头发,也擦掉了些许的汗水。表情是常见的轻挑蛮不在乎,却难得的温柔。
「什麽人不喜欢,去喜欢谢青哲。受伤了吧。」
我没说话,眼眶却出卖了自己。不争气的泛红,含着泪光。
他索性又往前骑了一段路,把车停在就近的公园入口。才在後照镜上放下安全帽。
「好一点了?还是要进去走走。」
摇摇头沉默,现在的我真的不适合多说些什麽。
赵孟伦不像谢青哲。他自顾自的下车後迳自走着,却又像是在踌躇。於是我懂了,配合的跳下摩拓车,他才在公园入口处的白铁管制成的围栏前转过身来面对我,
「你现在这个样子。谁看到,都会可怜你的。」
我淡淡的微笑了。这抹微笑,只是因为赵孟伦的答案是正确解答。於是我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这样的距离刚好,不暧昧,也没疏离。彼此像是两个互相安慰,自怜自艾的小丑。漫步在已经稍微荒芜的公园里,彷佛就像踏进了忧愁暗流下淹没的秘密花园,是否也是这般落魄的模样。
深处,中心藏着颗年代久远的老凤凰木。枝干绽放的延展成大伞,上面火红的花绢上了亮橘,团团簇簇的朵朵,成双成伴的结在树梢。任由翠绿长椭圆形的二回羽状复叶并列做爪,条条如柳如丝的挂在树上。扁长的荚果随着秋风荡着秋千,在火红花芯堆漫舞。枝枒不知给谁作揖,长天时土的四处行礼,像极了年节时穿着红棉袄学仿大人们装模作样的猴孩子。
我还驻足在原地傻傻的望,赵孟伦双手往後枕,一屁股坐在乳白色抿石子的长凳上,也不顾落脚处落叶纷纷。原来,彼此是陌生的。几次简短的谈话,多数都只是透过bird交集。如今,诡谲的气氛在身边游走。他怀疑我,我质疑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参杂了一股求知的慾望,其实我们都一样。
最後,还是他先开口了。
「你想说什麽就说吧。对我,用不着害怕我会说出去。」
「不,我不会怀疑你。」
「那你还真是给我面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当你不用面对他人去谈话时,竟是如此的悠然自若。
「在我开始上小学以後,我就几乎没有朋友了。」
脑子里模糊的、清晰的,开始条理的做成了纪念册。
「所以,在这六年。不,或许是在国一的这一整年,还是在脱离学校的时候,我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
再次抬头仰望着这个星球,歌颂自然绝美的空景。
「爸爸在外地生活,妈妈好寂寞。总是一个人扛起所有,是个女强人。一年一岁的长大,在学校也开始慢慢的习惯了独立自主的校园生活。最後,打从心底崇拜妈妈这样的人。温文儒雅,耐的住许多考验。我想像她一样。」
「都自己一个人。不辛苦吗?」
赵孟伦的声音,在背後传来。像一颗颗看似晶莹替透,却不恒久的七彩泡沫。
「之所以可以这样,是因为在等自己最心爱的人。」
吸气时,透彻一切的无奈爬上了喉咙,哽咽着。
「我的妈妈很年轻的时候,在叛逆期认识了在服兵役的爸爸。那是我舅舅的同梯,他们很快就陷入热恋。那是妈妈的初恋,很快就开花结果了。十七岁那年,怀上了我。外公很生气,妈妈为了爱情,逃离了住了十七年的家。外婆嘴巴说不伤心,却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谋生的女儿将来该何去何从。」
忍不住,又开始环抱着自己。
多麽想此时能有个谁来保护掀开潘朵拉盒的我。
「生下我以後,坚持一边读书,一边扶养孩子。躲在爸爸家的好几夜,经常抱着哄我入睡。为了努力想跟上功课进度,好几次都辛苦的读到睡着。考上明星大学的那年,放榜那天,爸爸正好退伍。原以为可以一家团聚,谁知道没多久,上职场的爸爸就接到了要到国外去驻点的消息。」
忍不住,又想起了谢青哲的体温。
「原来。我们家的幸福,就定格在那一瞬间。」
脆弱的,开始在细数不尽的哀愁中释放。
「聚少离多,本来就习以为常。」
用牵扯来形容现在,努力维持出不以为意的灿笑。在赵孟伦单眼皮的诚恳样貌中,给了最真挚的感受。
「所以我不痛,受点伤也不算什麽。」
赵孟伦死死的盯着人时很自我。实实在在毫无虚掩的性格,自成一格。他低下歪斜着头,认真思考了那些吐实的坦然。最後,像是悟出了什麽道理般,猛然抬头看我。
「那你哭什麽?」
他用轻挑的口吻,似乎无法理解的搔头,哼笑出声。
「你分明就是爱的要死,干麻还说什麽习惯寂寞。你妈的人生不代表你就要复制吧?平常看你死读书的样子,难道做人要一辈子死板板。」
「就算我不想,你也要相信有些事就像命运说,摆脱不了宿命。」
气若游丝的反击,一点力道都没有。
赵孟伦的眼睛脸突然闪过了朔光,像是一道流星划过了天际。
「那就不准再哭。」
「我不会再哭。」
几乎同一时间冲出口的话,在瞬间化为两人对上眼神的媒介。
「不哭,就是代表不爱了。就不会难过,不会流泪吧。」
赵孟伦贼恶的想挖出我对失去渴望拥有的恐惧,技俩真是粗糙。
「爱不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总之不再流眼泪,就不算违背誓言。」
「啊,现在是这样说啦。下几秒、下几天,下辈子,早晚又要死去活来了罗。」
「那嘴脸还真令人讨厌。」
我厌弃的跺脚,叹吼了几声。完全无法理解赵孟伦的莫名其妙。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跟我打赌这什麽鬼玩意。
最後,两人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并肩坐在板凳上直到傍晚来临。赵孟伦送我回家时,遵循我的主意让我在便利超商下车。这已经不是夕阳西下,而是夜幕来临。用极为平静的心情与他挥手道别时,赵孟伦还是忍不住叮咛。
「喂,还会乱想的话,看要打给bird还是打给我。知道吗?」
我那时点点头,用大幅度的挥手道别代替给渐行渐远的他一个回答。
赵孟伦完全消失在路的地平线後,我推开了超商的沈重的玻璃门,在结帐区刷了一杯超商现冲的拿铁。上面还注记拌入焦糖,不懂品嚐起来是什麽滋味。
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
小时候在妈妈的马克杯里用食指沾了一口清澈的像是酱油的饮品,酸涩带苦的滋味从此永生难忘。於是,我不喜欢咖啡。
长大後,才明白那是被全世界都需要的滋味,陪着越来越多不安的灵魂熬夜。豆子烘培到深度,研磨成粉。烹煮、滤挂,冲泡成了那杯香醇的引人遐想,不请自来。那是妈妈每个夜晚在辗转难眠不能入睡时,逼自己清醒保持爱情在幻想中迷人的吗啡。
我终於,也要碰上了这个名叫寂寥的褐黑汤水。现在回想起来,妈妈手挽着马克杯的亲昵举动,是熬一帖爱情药单汤水入喉,炖补日日思念。
漫步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红砖道。远远几个迷你的身影,从小黑点拉长出四肢躯干。就成了平时看到的几个邻居幼童在奔跑嘻笑,笑颜逐展。
「喂,我在这~!」
我提着提袋小跑步向前,同被感染了愉快。就在交错的片刻,他们骤然停下了奔跑,在我旁边围绕。
「姊姊,你今天好漂亮啊?」、「你以後每天穿这样,好吗?」
「我要跟我妈妈说,隔壁那个常画图给我的凡柔姊姊,像公主一样。」
「公主姊姊,那你今天有遇到王子吗?」
「我妈说的故事,公主王子会在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你一言我一语,忽地将宁静优雅的社区美化步道破坏成幼儿园般的热闹吵杂。为了怕以讹传讹,还是残忍的打断了热切讨论的天真孩子们。
「姊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们几个了。要是喜欢,以後姊姊只要出来找你们玩,我就一定穿这件洋装出来。好不好?」
没想到这句话的影响力更大,这群孩子瞬间无法无天。
「哎呀,那我也要妈妈给我穿最漂亮的公主装。我们一起当公主。」
「你是公主,她也想当公主,到底有几个公主啊。」
「我想当王子。」、「那麽多公主,那谁要跟王子结婚?」
「我不知道。」、「猜拳决定吧。」、「不要。」、「为什麽?」
「我想跟我喜欢的人结婚,我才不要跟公主结婚。」
「那我不要当公主。」、「我也是,我也不要。」、「那你现在想跟谁结婚?」
「可是,我就是不想跟你们结婚啊。」
……童言童语的威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我想跟我喜欢的人结婚,我才不要跟公主结婚。』
现在听在耳里只是会感到令人不安,一阵讽刺。
「小朋友,你们看天上。月亮都出来了。」
蹲下身体来左右拥着这几个多年来长伴的小小孩,他们才是我的朋友。过去几年从小到大的过程,就在左邻右舍间的互动变成了默契。等大家都抬起头看着夜空,比较伶俐的那个女孩忍不住惊呼起来。
「那边还有好多星星喔。」
「是啊。」
我搭腔,专注的看着星光闪耀。另一个孩子答非所问,
「妈妈说,月亮不能指,会被割耳朵。」
「是吗?」
「老师说月亮上面住个仙女。」
「那个仙女叫做嫦娥哦。」
「姊姊,你也是仙女。」、「我也觉得姐姐是仙女!」
一群孩子闹哄哄,瞎起哄,捧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开始赶鸭子回茅寮。
「走吧,我们回家吧。」
几个孩子加个我,更显得浩浩荡荡。在返家的路途,才在分离的不舍中一个个倦鸟归巢。内心明亮开朗的微笑着,这是多麽难得的真诚。没有虚假,没有谎言,没有包装。不像岁月推着我们长大,就还要先面对於情感矛盾的难题。
谢青哲,你好吗?
在整件事情快要开始变复杂前,真想问你。
我们两个最後会被推送成怎麽样的结局?
在曾经与他亲昵的那条路上步履蹒跚,裙摆在膝盖上方随着节奏跳着绵密的探戈。像是浓厚强烈的语调贯穿了西班牙的飞鸽哀鸣。那首经典情歌还嵌在客厅那部DVD播放器音响哎呀呀呀呀的唱鸣,cantaba!悲伤哀叹。於是脑子开始不自觉自动的放映飘着碎碎水花扬起的浓雾,由浅至深的水流看似缓慢却奔流向下淹没了巨大的空洞,伊瓜苏瀑布忧伤。那些爸妈收藏在电视柜上整齐划一,白色透明的光碟盒像水晶宫殿砌的砖墙,里面有着为了啃蚀电影而增加无数笔我与恶魔交易的秘密。春光乍泄被装在限制级贴纸的包装盒里,那对性格迥异的同性恋人,一开始只是让我好奇。第一次听黎耀辉对着录音机说我好难过时,当时我感受不到难过。如今现在又在脑海里回味听他复诵一次,竟然懂了。
明明相爱,各自与孤独寂寞跳一首探戈。前後左右摆动,亲密浓稠的牵扯着情慾。下一秒,不是相拥就是分开。赵孟伦说的对,不许再哭。选择要一个人生活,说不执着爱,哭还有什麽用。黎耀辉的眼泪,何宝荣的眼泪。
谢青哲是始作俑者,把我从灰姑娘捧成公主,迷失在童话的美好里。直到我丢失了玻璃鞋时,也重重的摔破了它。原来打扮的再美好,也比不是他心中美好的存在。苏姿颍的一举一动,跟所谓的友情才是他所要的。昨夜互吐情愫,今日道别离。
这时候爱情算什麽?廉价的像塑胶。诺言还没兑现承诺,先有了裂痕。在接过吻的双唇开始龟裂,从缝隙里长出了荆棘的藤蔓,在每一寸有痛觉的皮肤上撕开能迸出血来的刻痕。每走一步,一滴泪就从眼眶里沦落,散开在柏油路面上,证明一句爱我不会实现。爱是什麽?开始变冷的夜晚吹来的风提醒我,还没悟透。不执着的互相依靠,执着的放弃挣扎,难道这就是喜欢昇华的精髓。
早知道,不要爱。
当我推开家门时,无法收拾的情绪四散,尘埃落地的沾染了浊白的信息。我找不到妈妈。在提起力气假装坚强以前把泪水擦乾,想包装成若无其事,还是有些困难。
家里又只剩我一个人。
脱了走过曾经的鞋,赤着双脚。诚实的心脏驱使茫然的目光找出诠释孤单最完美的电影,将光碟机按下播放,松散成大字型瘫痪在沙发上。空洞的慵懒提起了食指,按压着最鲜明的那颗红键。制式的开启了电影的片头,两行泪滚着脸颊上的细毛,遵地心引力划落。
有人总是爱说人生如戏吧,把剧都看透了,是不是就能透彻了生命的真谛。此时真想把所有爸妈珍藏喜爱的经历都阅读的乾乾净净,我的难过是不是会找到出口,证明我不是爱错、不是爱的不对,而是爱的不是时候。
原来,我是输不起的人。
失去自尊,远比什麽都还严重。
大概是,这样的缘故吧?才会一直流下不甘心的眼泪。
感受到风吹草动时,自己灵敏的抽了几下面纸,把鼻腔内的黏液给拧掉。从後脑杓飘过来熟悉的脚步声,音调像是高亢的萨克斯风。妈妈回来了,但像是刚从外地归来般,脸色是混着疲惫的勉强,昭告天下着说没事,我可以。
全家人都一样。
都喜欢这样假装,伪装一切都相安无事。
她走到我面前时,我不想动。但躺着的姿势收敛了些。妈妈的眼神很锐利,但看穿了也不戳破。不想问,是因为等着我开口。她只随性的朝萤幕瞥,就认出是什麽电影。回过头仔细观察我,却没有针对痛处揭疤。
「你已经看的懂了吗?」
妈妈用大拇指向後指。
「这可是经典中的经典,你要是真的看得懂。我就不用费心跟你解释了哦。」
在某一个字用力敲击在心底的瞬间,原先失去光彩的双眸开始得到了大雨将至的朦胧湿润。最後释放了,硬挤出的若无其事也是。转过身去抱着抱枕,哗啦哗啦的哭了出来。
「搞什麽啊。」
妈妈弯下腰快速的一把把抱枕抓起,我只能抱着头逃避,她就又用手掌轻轻的拍着我的头,顺势将手指插入发稍内安抚着。
「跟青哲吵架了吗?」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最後,她撑起身体深呼吸,才双手叉腰。
「不是吧,我的女儿有这麽脆弱,真糟糕。所以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
她呶嘴,接着走到了沙发旁。先是推了推我的大腿後,才决心出掌大力的拍我的屁股。吃惊的我大叫一声并从沙发上坐起,将抱枕抱在胸前忍不住大声抱怨。
「干麻打人啊!」、「哦,真爱哭。」、「你到底要做什麽啦。」、
「关心我人世间唯一的女儿是不是失恋了。」
争执的一来一往间,妈妈用着近似冷眼旁观的态度把症结揪出来。而我的矛盾,也在此时变成了母女俩尴尬无语的沉默。
「林凡柔,别想骗我。」
妈妈的直率,偏偏我却没遗传到。
「你这身衣服我也没见过。你把事情老实说出来,我可以给你协助。」
她伸手过来掐了衣服的裙摆起来仔细端详。
「这也不像我买给你穿的样式。」
眼神上下打量之後,从哼出鼻息间给了结论。
「那好,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此时委屈的感受早已止住,才甘心回话。
「我不会想告诉你的。」
「也好,我猜也知道。既然你有把握自己吸收,那就先自己努力,试试看吧。」
依然在尔虞我诈的攻防中倒数秒数的蓝光映在妈妈的脸庞,她占起身,在离去沐浴休息之前仍盯着剧情,最後不忘转过身来指着背对着我们的小张与悲伤寻醉的梁朝伟,
「这段很经典。看得懂,我也就不必在担心你了。自己想吧。」
「少在那罗唆。」
「傻子,我叫你看呐。快看吧,剧情快走到那了。」
妈妈又自若的笑了,踏着属於大人才有的历尽沧桑悠然走开。
於是,所谓的经典在同样的心思里发酵。拒绝关心的我又将会是独自一人,妈妈给的自由。而今晚,片段皆使人难以忘怀的春光乍泄与那杯咖啡。陪我失恋,……也陪我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