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前的最後一个生日。
意外的,冷清。手机传来许多讯息,从小学同学到现在的同学,都在脸书上给予我祝贺。言词之热络亲切,一点也没有几年不见得生疏,或明明每天都能碰面却连招呼都不打的疏离。我并不排斥这样的行为,但也并不会为此感到欢喜,总觉得有些肤浅,因为我自己恐怕都不记得他们,他们又怎麽会记得我这个表现一向平平的人?
我一向比较慢热,不熟的时候待人处事有些过份的冷淡,所以从小到大的知交并不多,一只手数得清。国中的朋友,上了高中就不会再记得你,高中的闺蜜,上了大学根本找不到她们在哪里。有时候觉得友情很脆弱,并不需要什麽「你抢我男朋友我抢你男朋友」的狗血桥段,感情就慢慢淡了,但是想想,这样和平的结束也没什麽不好。
伸了个懒腰,今天的课只到中午,收了收书准备回家跟我妈撒娇,看她愿不愿意给我买个布丁蛋糕。二十几岁的人了,脸皮只薄得能在父母家人面前勉强撒娇了,就仗着自己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孩子,所以死皮赖脸的不长大。
我大概知道班上有几个男同学是对我有几分意思的,这种事情毕竟传得快,我也不是跟外界完全隔绝,资讯获得的也是挺快速的。或许是想着有人当面跟我说声生日快乐总比没有好,我不着痕迹的放慢了收拾的速度,却始终没有人来。虽然平时除了偶尔瞥见他们注目的眼光,其他时候没怎麽见他们表现过,但这总归是个好的时机吧?
然而我在重复把书放进包里又拿出来的动作三次以後,教室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我乾坐在那儿,有些颓气。心里嚷嚷着这几个男人要追我也太没诚意,我默默抱着书出了教室。在心里分析了两个原因,一个是我误会了,毕竟三人成虎,传言也可能有误;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太孬了,一句生日快乐也讲不出来,真是这样,我拿五块赌他们这辈子也找不到女朋友。然後想想学校论坛里几个有名的渣男学长学弟在被投稿十几二十次之後仍旧桃花不断,默默收回这个赌注,暗暗庆幸还好我只是跟自己赌,三秒原则在我这儿是什麽情况都适用的。
圣诞节将至,除了大街上满是应庆的摆设装饰之外,闲的发慌的大学生也将校园各个角落都布置了红绿相间的各种东西。去年我就曾在一个鲜少有人经过的小道上发现有人挂了彩灯,还把路边的垃圾桶都包上了红绿相间的包装纸。当时我情绪特别低落,生日和圣诞两个应该开心的日子接踵而来,重要的人却不在,心里特别郁闷,将垃圾桶拍了一个照传给闺蜜湘岑,抱怨道这年头大学生越来越无聊了,整日不学无术就搞这些。湘岑回「整的这麽丑确实是无聊」。然後隔天我俩去买了一堆装饰品把垃圾桶搞得花枝乱绽,在旁边跟它拍了一下午照。
大学生一般穷一点,喜欢用历代学长姐传承下来的东西,举凡课本、笔记、考古题,或是学长毕业前夕分手的女朋友,都可以看到这个现象。教室外走廊上的装饰品很明显是去年或是更久以前留下的。站在红绿彩带布告栏旁的人却有些陌生。样貌是熟悉的,但就是感觉陌生。
如果我知道他会来帮我庆生,我死都不会出教室。
可惜「如果」不是魔咒,不能让时间倒退一切重来,我就这样和他对上了眼。没有劈劈啪啪的旧情复燃、没有愤怒愧疚交杂的复杂情绪,就跟以往一样那麽普通的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
「生日快乐。」他晃了晃他手上的小纸袋,虽然笑着却看得出有些紧张。
一年没见了,他似乎又高了点、又胖了点还黑了点。我再细想,其实他好像也没怎麽变,没高没胖没黑,第一眼这样想只是觉得重逢时似乎都该有这样一个感悟。这段时间以来,我听说,他交新女友了;我听说,他的新女友没我高没我瘦没我温柔体贴又可爱;我听说,他把新女友甩了;听说听说听说‧‧‧‧‧‧
那麽多传言,而那个人就在我眼前。
很多人说过一阵子看前任,就会有很多场景如人生跑马灯一样闪过眼前,可是我没有,我呆愣愣的站着,思考着他袋子里装着甚麽。
突然心里就有点难受了起来。当初他可以这麽理直气壮的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现在我又为什麽要在这儿陪他一起吹冷风?
班上有些还没离开的人开始往外看,被这麽一看,他也慌了,一个箭步向前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往外走。我还有些恍神,就任由他拉着我走。身後好像还能听见有人问:「欸那是不是郑卿青啊?」
我跟在他身後走了好一段路,都快走到校门口了才回过神来,刚好他也回过头来。这回终於天雷勾动地火,过了一年再近距离看到这张脸,愤怒怨恨不满全化成一腔怒火涌了上来。若是一年前的我,那肯定是要又哭又叫又吵又闹的捣乱一番,可这件事过了挺久,十二个多月,我长了一岁、瘦了两公斤、升了一个年级、日子过了超过四百天,其实我也过了那股劲头了,实在没有心情和力气和他吵这事。
「请你放手。」我道。
闻言,他放开我的手,把手上的小纸袋塞进我手里,微弯着腰和我平视,用着恳求一般的语气道:「陈子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好不好?」
我不解:「谈什麽?有什麽好谈的?」
几个男生经过,纷纷朝我们看了几眼,脚步也「不着痕迹」的慢了下来,眼神无不是调侃和好奇。
郑卿青抿唇不语,似是在思考一个更好的方法说服我,并没有注意到那几个男同学。
我看了看他们,再回头看了看郑卿青。脸皮薄的下场就是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待着,多待一秒都觉得要窒息,於是我妥协:「走吧。」
他一瞬间有些惊讶我居然就达硬了,然後像是感觉到什麽一样回头看了眼那几个基本上已经没打算往前走正停下看好戏的男学生一眼,眼神盯着他们,却是把手搭到我肩上,道:「嗯,走。」
小王饮冰室,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的一间小店。什麽都卖,什麽都不奇怪。有简餐、有点心、有饮料,外面挂着一块褪色褪得严重的蓝色压克力招牌,还有黑框的玻璃门,玻璃门看起来灰灰黑黑,好像几百年没擦似的,里面却是整齐的木地板及一大面摆满书的原木书柜还有整整齐齐的一个个的原木咖啡桌椅。其实,对大学生来说最重要的都不是这些,重点是,他很便宜,也就是传说中的俗搁大碗。
听说这小王饮冰室是一个美丽的外籍新娘跟她小王出来开的,不过现在的老板早就不是那个小王了,至於老板娘还是不是那个外籍新娘,我就不是很确定了,我还从没见过老板娘出现在店里。
在去年以前,我经常会来这里光顾,准确的来说,是我和郑卿青一起来的。
「欢迎光‧‧‧‧‧‧哦,帅哥和妹妹阿,好久没见到你们啦。」老板看见我们,笑了笑,道。
我跟郑卿青都不是擅长社交的人,即使常常来光顾,跟老板也是没什麽交情,这让我很怀疑老板到底是真的记得我们还是只是商人的口头禅。
而且啊,为什麽郑卿青是帅哥我只是妹妹啊?这实在让我有点介意。见到郑卿青回来都没感觉这麽郁闷。
我们坐在往常的窗边的那个位置,他点了往常的抹茶牛奶,我点了往常的黑咖啡。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他就坐在我对面,就像一年前的好多个日子一样。
其实在他走後的一个礼拜我有来过一次,坐在这里,点了黑咖啡,低头翻着课本笔记,抬头时才发现早就没有他了。当时有种心被掏空的感觉,不会想哭,却很难受。之後我就再也不来了。而现在,他就坐在我对面,我却觉得心更空了。
这种感觉我曾经体会过,只是又有点不同。看一个故事,也许是真、也许是假,在知道故事落幕的那一刻,心里总会有点不舒服。如果要我描绘出形状来,大概就是甜甜圈那样,看着是圆的,可中间是空的。有时那些让我印象深刻的角色或场景会无预警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这个故事一直在持续着一样。或许在别处它确实还在发生,可它会有什麽发展、会有什麽新的故事,都不是我能知晓的了。我知道我人生里经过的人,也会像我最喜欢的角色一样,总会消失。我一直在学着珍惜,珍惜自己跟每个人的缘分。可我这麽珍惜,郑卿青还是一声不吭的走了阿。
当时的我,也许不是鬼迷心窍回来这里坐着的,也许只是我自己想让我自己更认清事实。
在他走後的那一周我就陷入了一种精神有些飘忽的状态,觉得我只是在作梦,过一会儿妈妈就会来叫醒我,他会在上课前等在教学楼楼下,或靠在走廊最阴凉的角落等我,会在我走到他前面三步的时候抬起头,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一起去上课,然後等到下课,我们会去小王喝点饮料,他看他的书,我看我的书。但是他没有,他不会,因为他不在一个我能触及的地方。就好像我喜欢的那些故事里的角色,好像文字中的他们跟现实中的我,从来就不在一个世界。故事永远是虚假的,而现实永远是残酷的。梦醒了,面对我们的还是这个世界,还是原本这条路,做梦改变不了什麽,然而人似乎总是克制不住作梦的慾望。
「我回来了。」他手掌圈着马克杯的杯缘,低着头,没看我。
我抿了口咖啡,说苦涩吧,其实喝久了也没刚开始喝咖啡时感觉得那麽苦,早已麻木的味觉大概是不记得那种难受的味道了。
「对不起。」
我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气笑了,还是纯粹觉得有意思。
「对不起什麽?我还得跟你说声谢谢呢,你的礼物。」
即便是这种时刻、即便他的语气带着歉疚,他看起来仍旧是一副沉稳镇静的模样。这或许就是当初为什麽我喜欢他。好像不论什麽时候他都可以这样的冷静自持,不会让自己陷入一点窘境。
而我,从来就只是表面上装作镇定而已。
「我当初想过跟你讲,可是我们在吵架,我们好一阵子没理对方了。陈子今,那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他道。
我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腕,看着手腕上的表,看着表上的秒针转动。
的确,我们交往三年来第一次吵架。两个人都是憋到了临界点,一次爆发。但我们又都不是吼几句骂几句就可以当作没事的类型,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冷战了一个月。但是习惯使然,我们即使冷战也是一起上下课,只是不牵手不谈话也不看对方。
大多数人没发现我们之间的不对劲,只当我们还是那对恩爱的班对。我只觉得我俩名存实亡。
其实可以和好,只是我拉不下脸来。其实也可以选择分手,只是我又舍不得。
我的喉咙有些乾涩,只觉得窗外的阳光太刺眼、椅子的椅垫有点太硬、桌子的高度不太符合人体工学,总之,就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我其实不太在乎什麽解释,即使他的离去曾经让我很伤心,但我并不想要一直沉浸在他造成的悲伤里。对我来说,我还只是大学生,我年轻条件又好,我的美丽前程根本还没绽放,一直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并不是上上之策。
我很感谢在那段青春岁月里陪我走过是他,就算未来陪着我的不是他,我仍会一直记得他。初恋什麽的,他给予了我十分美好的回忆。
我看着他开口就胆战心惊,多希望他可以就此打住,我俩好好喝完这杯饮料,然後一拍两散,也算是个美好的结局。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可是那时候我拉不下脸问你我们还能不能和好。」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而我一抬头也恰好和他对上眼,然後一瞬间心虚地躲开。
「然後我就走了。我想可能这样你能意识到我对你有多重要。」他续道,「至少当时我觉得我在你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我眯起眼,咬牙切齿,终於忍不住要开口了,他又出声打断。
「我不知道你怎麽样,但是『失去後才知道自己拥有的多美好』这句话不假。」他垂下眼睑,拇指摩娑在马克杯侧边,语气温柔,倒真有几分深情模样。
「你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来猜测人心。」我道。话脱出口之後自己也讶异,我居然讲出了听着这麽高深莫测、这麽有哲理的话来。
他点头,仍旧垂着眼睑,窗外阳光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他另外半张脸的阴影更深,也照的我我眼睛不舒服,撇过头把後脑勺留给太阳。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陈子今,我想和你和好。」
我想开口说「凭什麽你说和好我就得跟你和好」,鼓起了勇气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其实我特别孬。我总是害怕这害怕那,害怕到最後变成一种习惯,习惯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做,就等着别人猜到我的小心思。
「你不想和好我也理解。」他接着说:「如果这样,我想要重新追你一次。我想有个机会改掉以前的坏习惯。以後我在你面前不纠结面子问题、该说的我都会说、该做的我都会做,我不跟你冷战,不使用冷暴力解决问题‧‧‧‧‧‧好吗?」
我听着他说的话,反覆思考着,突然有些心虚。其实开始冷战的是我、在乎面子拉不下脸的是我、什麽事都憋着不说的也是我。然而,现在他在我面前,说自己要改掉这些明明都是我开始的坏毛病,我就觉得有点儿没底气。
我抬眼看了看他,咬着下唇想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他就坐在我对面,脸上没什麽表情,也不说话,我俩就这样乾坐了好一阵子。
良久,我拿起见底的杯子,道:「我喝完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拿不定主意,低着头抓起包包,又犹豫了几秒钟,然後起身离开。
他给我的小纸袋究竟装了什麽我也无从得知,我将它放进衣柜上方的收纳箱里,里面是我从小到大从朋友那儿收到的卡片和礼物。
晚上,我做了好多好多梦,我知道都跟他有关,可是醒来时我什麽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