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卡尔前往柏林拜访客户的时候,火车同车厢内有个亚洲男人。他背着大背包,手拿地图,一副就是观光客的打扮。卡尔隐晦地多看他两眼,亚洲人的年龄总是很难判断,对方有张光滑年轻的脸,眼神却很是深沈,甚至似乎带着悲伤。
他们一起在柏林中央车站下了车,往出口前进。卡尔注意到那名青年即使大包小包,依然不忘礼让老太太先过。
真有礼貌。他心想,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总之不会是中国人。
出月台後,卡尔又遇见那名亚洲人。他拿着地图,站在人来人往的通道角落一脸茫然。他不像大部分观光客一样急着找路,反而像在发呆,彷佛在巨大玻璃鸟笼般的柏林中央车站中迷路的小小鸟。
卡尔走了过去。虽然相较於南方人,北德人常被评断较为冷漠害羞,但卡尔其实也主动帮助过不少观光客。他走到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青年身边,用英文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呃……」
青年惊讶的表情实在有点可爱,也许是第一次出国的大学生?他指着手中的导览手册──啊,柏林围墙。卡尔眼中浮现一丝对历史的感伤。
「如果要看围墙遗址,你要去搭S-bahn(地下铁)到Ostbahnhof或WarschauerStr.站。」
他用英文解释,青年茫然地回望他,卡尔放慢速度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对方竟用不太标准的德文回答他。
「Ich、Ichweißnicht(我不知道)。」他怯生生地问,「English,please?」
……我说的就是英文啊!
卡尔无奈了。穿着西装大衣的男人抹了下整齐的金发,看了眼手表,「Followme.」
幸好对方听懂了,不停用英文向他道歉(不知为何),卡尔带着他搭手扶梯上车站四楼。
「第一次来德国吗?」
「呃、是的。」
「一个人旅行?」
「……」
亚洲青年好似没听懂,只是回给他一个不知所措的苦笑。
卡尔带着这名外地人到月台入口,看着他进站。亚洲青年不停用英文向他道歉和道谢。不知为何,卡尔总觉得放心不下。连英文都听不太懂、却一个人到陌生国家自助旅行,真的没问题吗?
一时冲动,他从皮夹内掏出一张名片,塞到青年手中。
「有需要就打给我。」
卡尔一脸严肃地目送青年走向月台,忧心忡忡。
一整个下午都在拜访客户、商业面谈,回程又搭了快两小时的火车,回到家後,卡尔已经相当疲倦,只想随便煮点东西然後放空、上床睡觉。当他正在翻找冰箱时,手机响起,是个从未见过的号码。
「我是诺雅。」卡尔接起电话,说出自己的姓氏。
「哈、哈罗……」对方是个年轻男人,连名字也不说,只是用奇怪的英文结结巴巴地解释火车停驶,他找不到旅馆,问他能不能帮忙。
「I’msorry……」听见对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道歉,卡尔灵机一动,才想起今天在柏林火车站遇到的观光客。他用英文缓慢地问他在哪里,听着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念出站名拼音,从他家开车过去大概40分钟。
「待在车站前面,不要动,等我。」
一路上,卡尔不停反省自己到底为什麽要做这种事,为什麽要大老远跑去救一个不认识的外国观光客,而且还打算收留他。但是当他看到抱着行李坐在车站门口,表情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青年,忽然就释怀了。
车站人员以为他们是朋友,告诉他因为某个路段发生人身事故而停驶,大家都在这一站下车,附近旅馆也都客满了,幸好他有来接他朋友。
「对不起,谢谢、谢谢……」亚洲男人不停交替道歉和道谢。
卡尔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没关系。你叫什麽名字?」
「杨永言。」
「啊?杨……」发音全糊在一起,卡尔根本无法分辨他姓啥名啥,「杨……言言?你好,我叫卡尔。你从哪里来?」
「台湾。」
Taiwan?泰国?原来是泰国人吗?卡尔瞄了一眼缩在副驾驶座,头几乎要垂到胸口的青年,他想说点什麽活络气氛。
「呃……那什麽来着,Sawadeeka?」
对方一脸莫名其妙地回望他。
好吧,他可能说错了。还是Konichiwa?
「对不起……」
「没关系,别再道歉了。」卡尔哭笑不得地说。
黑发青年头垂得更低,轻轻说了句『Thankyou』。
「你找到柏林围墙遗址了吗?其实一出车站,地上有一条铺着小块方形磁砖的线,就是柏林围墙以前的位置。」
「……」
好吧,看来会话到此结束了。
卡尔有点想笑,这英文程度说不定比中学生还差,自助旅行真的没问题吗?
却听见杨永言小声地用德文回答:「我不知道」。
「你会说德文?」
「我会说……」黑发青年一脸认真地扳着手指:「eins(1)、zwei(2)、drei(3)、vier(4)……」他从一数到十,然後说,「Ichweißnicht.(我不知道)」
卡尔一愣,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起来。杨永言吓一跳,也跟着牵了牵嘴角。他其实还会说一句德文,只是现在不合适。
也许一辈子都不合适。
杨永言半垂着眼,把哀伤的表情转向窗外。
卡尔把萍水相逢的观光客载到家里,当他要煮晚餐时,杨永言自告奋勇要做。於是当他洗好澡出来,客厅已经充满浓郁的食物香味,杨永言弄了义大利面和非常好喝的汤,卡尔吃得很愉快,因此当对方怯生生地掏出钱想付他住宿费时,卡尔毫不犹豫拒绝了。
隔天早上,卡尔把这个只会用德文说1到10跟「不知道」的泰国(?)人送到火车站,在杨永言的鞠躬哈腰中倒车离开。他一到公司就和同事分享这段趣事,大家笑成一团,谁都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一个月後,一份来自台湾的包裹寄到卡尔的公司,他拆开一看,是两盒写着中文的糕饼,还有一张印在A4纸上的德文感谢信。
「喔,凤梨酥!我喜欢这个!」
附近的女同事惊呼,一手就拿了两个。
「这是什麽?看起来像压扁的面包。」
「我吃过这个,上次去台湾出差有吃到!」
「你不是说是泰国人?」
正好是下午茶时间,其他同事闻风而来,七嘴八舌地把两盒糕饼瓜分一空。办公室一时充满着红茶、咖啡的香气,卡尔打开一个太阳饼,细细阅读那封感谢信。信里诉说着他们在柏林车站相遇的情景,当火车停驶时身为一个外国人内心的无助,幸好有那张名片救了他、非常感谢他前来搭救云云。
这封信写得文情并茂,让早就忘记这段邂逅的卡尔再度回想起来。他忽然有点遗憾,已经记不得对方的长相了。
卡尔看着快递单上的地址,他做了一件至少10年没做过的事──他回了一封信给杨永言。是手写信,不是打字,也不是email。考虑到杨永言的英文能力,他特地花钱请人翻成中文,再将中英文版一起寄回快递单上的地址。一星期後,杨永言回信到卡尔信上的email信箱,并告诉他不用翻译,他可以自己Google。感谢上帝!感谢高科技!
两人莫名开始通信往来,卡尔心想,他已经知道今年假期要去哪里了。
卡尔来到了这个即使是圣诞节也不太寒冷的国家。一出海关,他就看见那个大半年来只在萤幕上看过的亚洲青年,对方拿着写着他名字的小海报迎接他。卡尔彷佛提早接触到这个国家的温度,内心一暖。
「嗨,言言。」
「嗨,卡尔……」青年对他腼腆一笑。
杨永言的工作是帮杂志撰写专栏,平时并不需要上班打卡,因此他陪着这名远道而来的德国友人去了九份、去了101、还有猫空看夜景喝茶。卡尔礼貌地婉拒了臭豆腐和红烧牛肉面、卤肉饭,不过很喜欢小笼包和珍珠奶茶,他每天都买不同的台湾啤酒回来喝,搭配猪肉乾或盐酥鸡,简直太棒了,不知道能不能偷渡几包肉乾回国。不过他最期待的还是杨永言做的菜。
半年来的书信往返,卡尔认为杨永言笔谈的能力比当面会话好很多,个性腼腆内敛,这点和德国人有点像。杨永言家靠近山区,是一间三房两厅的大楼,距离大众运输的点很远,但窗外一片绿意,彷佛置身大自然。只是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偏远幽静的地方,又不需要上班,难道不觉得寂寞吗?
「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无聊吗?」
他一边注视对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边随口问道。杨永言却忽然停下动作,就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呆呆站在砧板前。
「……言言?」
黑发青年没有转头,嘴唇开阖片刻後,回答:「快好了,你先去客厅坐吧。」
卡尔回到客厅,再度打量四周。他注意到有些衣物不像是杨永言的尺寸,他走向鞋柜,玄关除了他和杨永言的鞋子……他随手拿出一双,果然,尺寸和他们都不一样。
显然,杨永言并不是一个人住。
卡尔不禁有些失望。
两人在奇异的气氛中吃完晚餐,当他谈起一些有趣的话题时,杨永言的反应却明显是强颜欢笑。在收拾餐具时,卡尔终於忍不住开口。
「抱歉,我不该询问你的隐私。」
杨永言一颤,手里的碗盘竟然就这样摔碎一地。
「我……」卡尔皱眉,「你别动,我拿扫……噢,你流血了!」
杨永言还来不及开口,他的外国朋友就伸出手──竟把他拦腰抱起,跨着大步走到客厅,放在沙发上。杨永言脑中一片空白,沉默地看着卡尔为他消毒止血,又将碎片收拾好。
当卡尔把碗盘碎片包好,又把剩菜处理掉、碗洗好回到客厅时,杨永言还维持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
「……你要喝咖啡吗?还是啤酒?」他放轻音量询问。
房子的主人没回答。
他拿了一罐啤酒走回来,「我不是有意要打探什麽……」
「我曾经有一个室友。」杨永言忽然开口:「他在两年前过世了。」
「……」卡尔呼吸一滞,望着杨永言平静而哀伤的表情。
「他一直想去德国玩……」杨永言盯着空无一物的电视萤幕,「我带着他的照片,去了那些地方。」
「……我很遗憾。」
那天晚上,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隐约的哭声。卡尔辗转反侧,终於还是敲响隔壁的门。门一开,他忍不住抱住两眼通红的男人,杨永言想推开他,对方却一动也不动。
「我没有要做什麽,只是想抱抱你。」
「对不起……」
他不是没察觉卡尔字里行间的暗示,或是大老远跑来台湾真正的意图。只是杨永言无法拒绝。在德国火车停驶的那个晚上,他差点就只能抱着男友的照片在车站外过夜,然後他从皮夹里摸到卡尔的名片,这个素昧平生、语言又不通的陌生人给了他一晚的温暖。
「我……我不行……」
「没关系,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卡尔回答,「你也很美,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怀着失恋的惆怅心情,卡尔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原本的生活。他们依然继续保持联络,卡尔也和别人交往过,但每年总有一两次,就像被制约一样,搭乘13小时的飞机前往那个遥远而炎热的岛屿。不知为何,他就是放不下杨永言。
长假结束後开始工作,大家总会有些心不在焉,彷佛心还遗落在某个美丽的渡假地点。当卡尔坐在会议室里,脑中却被黑发青年的倩影所占据。回国的前一晚,他们两人在靠近山边的家里喝了些酒,这里夜晚总是很安静,窗外一片漆黑。直到现在杨永言的英文还是不太好,德文程度和相遇时没有两样,但卡尔好像渐渐了解每次无言的微笑、每个腼腆表情背後的涵义。
酒喝多了,杨永言靠在沙发上闭眼,像在假寐,他忍不住靠过去,轻轻吻在他唇角上。对方呼吸一滞,却没有睁开眼,卡尔心一横吻住那张紧绷的唇,甜蜜得像加了黑糖的珍珠奶茶。杨永言依旧没有躲开,任凭他亲吻抚摸。卡尔终於忍不住把手伸进衣服里,他的肌肤比幻想中还要光滑、柔软,他们在沙发上不停亲吻,但没有继续往下,因为杨永言眼泪流个不停,卡尔把他抱在怀里,用德文喃喃安慰对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什麽,最後两人一起抱着睡着。
他的嘴唇、触感,美好得彷佛酒醉的一场梦一样。
卡尔忍不住想,下一次去的时候,能够更进一步吗?
手机振动起来。卡尔看了一眼萤幕,从座位跳起。
「抱歉,我有急事。」
他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下奔出会议室,拿着手机冲往停车场。
杨永言做了一个梦。
他们并肩坐在月台长椅上。火车来了,他的前男友背起背包,拍拍杨永言的头,站起身来。
「你不要我了吗?」杨永言听见自己哭着问。
「阿言,已经够了。」那男人笑容一如记忆中温柔,「他很好,至少他还会帮你洗碗。」
「别走……!」
「还记得我教你的吗?」男人忽然用德文念起1到10,眼中闪耀着狭促和一丝怀念。「eins、zwei、drei、vier、fünf、sechs、sieben……」
「acht(8)、neun(9)、zehn(10),」杨永言下意识接下去。他的德文是前男友教的,原本两人说好要一起去玩,可惜他只学了两句话,就得独自背起背包上路:「Ichweißnicht.(我不知道)」
「「Ichliebedich.(我爱你)」」
当他们一起念出最後一句,杨永言已经泪流满面。
「谢谢你,完成我的梦想。」
卡尔开车一路狂奔到火车站。就像那天夜晚一样,杨永言就坐在车站外面,身旁放着一个大行李箱。
「卡尔!」一见他来,杨永言连忙起身:「飞机延误了。本来应该星期天到的……」
他垂下视线,局促不安地看着地板,「我……对不起,没有事先通知你。你现在在上班吗?真是……」
在他再度道歉之前,卡尔紧紧抱住杨永言。
他怀里的青年僵了一下,开始用德文喃喃念着1到10,发音和三年前一样不标准。卡尔忍不住笑起来,回想起他们相遇的那一天。
「之後我会教你……」卡尔说,深情款款地望着他:「Ichliebedich.」
杨永言忍不住微笑,至少他已经学会最重要的一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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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镜头:
卡尔深情款款地望着他:「Chanrakte」
杨永言:「……就说我不是泰国人。」
卡尔:「……」(干,白咕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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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车内一片沉默。
卡尔还在不敢置信,杨永言则是很不好意思,似乎造成别人困扰。
他把拖着行李箱的杨永言带回家,说:「我必须回公司一趟,在家等我好吗?」
「嗯,谢谢。」杨永言点头,「我睡一下。」
望着他乖巧温顺的模样,卡尔有种冲动想把门反锁上,把他永远锁在这里。
下班回家时,家里灯光还是暗的。卡尔蹑手蹑脚地走向客房,打开门,看见杨永言侧躺在床上熟睡时不自觉松了口气。还好,这是真的。
他轻轻走向床边。原本以为接下来好一段日子要在妄想中度过,没想到杨永言竟然来了。他忍不住弯身,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角,有点忧愁。
他为什麽来?
他愿意留多久呢?
明天还要上班,这附近也没什麽观光景点,要怎麽办?
「嗯……」
杨永言翻个身,转了个方向继续睡。卡尔忍不住脱下西装领带,爬上还有余温的床上,躺在他身边。杨永言应该刚洗过澡,身上有卡尔家的肥皂香味,他忍不住凑过去闻他,对方却转过身来,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卡尔……」杨永言闭着眼嘀咕:「我好想你……想你……对不起……」
卡尔震惊地躺在床上任他磨蹭,心想:可以说英文吗?我该去报个中文补习班吗?
杨永言起床的时候,天还没全黑。他看了眼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金发男人换上家居服正在厨房做晚餐,转头对他微笑。
「早安,睡得好吗?还累吗?」
「……早安。」
杨永言不太好意思地回答,他凑过去想帮忙,金发老外却对他露出一个调侃的笑。
「你刚才梦见什麽了?」
杨永言错愕地回望,然後红了脸。
卡尔笑起来,听见对方迟疑地回答:「你的香肠……」
「什麽?」
一瞬间,卡尔想歪了,直到手边的锅子发出烧焦味。
「噗、哈哈哈,」见卡尔慌忙移开锅子关上火,杨永言忍不住笑出来,「你在干嘛?让我来吧。」
卡尔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开朗的笑容,胸口一阵酥麻。他忽然想再去买几包香肠回来烤焦给杨永言看。(一个德国版周幽王的概念)
吃晚餐时,卡尔问:「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有想去哪里吗?」
杨永言偏头想了想,回答:「你家有WiFi吗?」
……很好。他差点忘记杨永言是可以独居在深山的人,看来只要有网路,
就可以永远把他关在这里了。卡尔邪恶地想。
#有没有用WiFi就能捕捉到台湾人的八卦
---後记2---
两人到市区购物时,看见背着背包的旅行者站在路旁,拿着手机在研究地图。卡尔不禁想起他们相遇的情景,内心充满怀念,如今原本孤苦伶仃的杨永言就站在他身旁……他正想说点什麽,杨永言却轻轻拉住他的手臂。
「……」
「嗯?」声音太小,卡尔弯身过去,就听见杨永言闷闷说了句。
「不准去。」
杨永言说完随即低下头,为自己的心胸狭窄感到羞愧,没发觉身旁男人严肃的脸皮底下已经乐开了花。
回家後,杨永言忐忑不安地开口:「我是不是很坏?」
「是啊,」卡尔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要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直到被脱了上衣杨永言才反应过来,然而他只能发出类似呻吟的抗议了。
---OOC小剧场---
海关:你来德国的目的是什麽?
言言:来吃德国香肠的。
海关:......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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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自跟同学聊天,
他说他想去德国玩,但是只会讲这三句德文(把1~10算1句的话XD)
然後我莫名觉得很萌就脑补了这一篇XDDD
本篇纯属妄想,在国外遇到路人搭讪记得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