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急不得啦!他甩甩头将复杂的思绪暂放到一旁,坐进车座。
当阿深拉上车门後,瑞吉快速倒档,熟练得连回头都不用,就让厢型车倒出了竹林,只是轮胎一直都在路边缘的排水沟边磨擦出声音,让阿深从头到尾都紧绷着神经。
还好一会儿就回到岔路了,车子方向一转,改往另一条斜坡开进去。过没多久,车头转过一个熟悉的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车子像是忽然地跌进一片平坦的空间,四周没有其他建筑物,只有浓密的森林包围住一层楼的独栋木屋。
雅萨的家是个用各种木头与竹子搭成的小屋,跟小时候在图画书里头看到的木房子一点也不像。每种建材之间似乎维持着绝妙的平衡,纤细伸展着,在断裂的临界点稳住了,然後拼成一间屋子的形状。好像一接近,它就会幻化成碎片,消失不见。
瑞吉把车停在木屋前的空地上,阿深的机车就倚靠在栏杆旁,在阿深下车前,瑞吉抛了个东西过来。
「呐,我叫人修好了。」
阿深接住,落在手中的是他自己的摩托车钥匙:「谢谢,费用是……」
「不用,我从雅萨的帐户提了。」
「这怎麽可以!」
「当然可以,说起来,阿深你油资也没有跟雅萨算对不对,下次发票记得要打我们家统编。」
「油资不需要……」
「当然需要,平地人做生意很讲究这些细节,阿深你实在不太像平地人,这样不好,会吃亏的。」
阿深走向雅萨的木屋,试图转动门把。
但它锁住了。
雅萨一向没有锁门的习惯,可是他前两次上山来都像这样遇到了闭门羹,而且怎麽敲门都没人应门。他沮丧地转身摇头。
瑞吉摇下厢型车的车窗,伸出手比划:「右边中间的横木板底下应该有门的钥匙。」
阿深用手机照亮墙面,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看着手中轻薄的银色钥匙,心情更复杂了。
「可以这样直接开锁进去吗?」
瑞吉说:「是你的话,当然可以。」
「喂,」当阿深用钥匙转开锁,正把车调头的瑞吉对他喊着:「你跟雅萨也应该公私分明比较好,我就是这样做的。」
车子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之中驶离而去,阿深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小径,喃喃自语。
「我才不想跟她公私分明……」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木屋里。
屋内很黑,好像钻进一个树洞里,明明山上很潮湿,但屋子里头被粗硬的木头吸了乾,充满了颜料与陈旧的气味。阿深吸进一口乾燥的空气,马上被灰尘搔得直打喷嚏。
雅萨家只有两个隔间,充当客厅和厨房的大空间里没有开灯,微光从窗户透进来,眼睛适应之後,可看见光在餐桌椅上打出窗框的影子,隐约照亮家具的轮廓。
除了外头的光源之外,就只有屋子最深处的小房间泛着灯光。
往灯亮处望去,暖光在幽暗的空间里晕开。那扇门没有门板,取而代之的是门楣垂下一片米白色的帘幕,透着灯光缓缓晃动,那片白色深深映在阿深的视网膜上,连闭上眼都看得见那残影。
阿深小心地避开家具,缓缓走向深处。木板在脚下嘎嘎叫,心脏在胸腔碰碰跳。
「雅萨?」他叫着她的名字,手伸向光亮,帘幕的布纹在手上留下粗糙但柔软的触感。
各种色彩随着帘幕掀起的强光,迎面而来。
雅萨的画室缤纷得令人迷眩,像是用画笔将一整座森林与山川浓缩在纸张上,而且不只有它们表面的颜色,连它们作梦的颜色都被挤出来,撒在空间里。
阿深还记得第一眼看到这儿时,那种有如进入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感觉。那时候,阿深和同学们爬山迷了路,迷迷糊糊闯入雅萨的木屋,心想怎麽会有年轻少女独居在山里头,还以为是遇到了魔神仔呢。
对面墙上,布胶带高高低低地固定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阿深觉得画好像又比上次来时多了至少一倍的数量。而且不只在墙上,有更多染上颜色的画纸卷成了长轴,一束束横躺在左侧的长桌上,层层堆叠成山峰。
阿深踏进画室里,他得用脚尖移开地上散落的物品,才能找到踏点。各种杂物散乱在地上——画笔、颜料,甚至有吃剩的零食包装和碗筷——全都七零八落地沿着房间的轮廓,构成一幅静止的暴风圈。只剩下房间中央的台风眼留有一小块空处,在那儿有个小小的人儿卷曲着身体,熟睡着。
雅萨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腕上,小巧的脸蛋因缺乏阳光照射而过度白皙。她将额头往膝盖靠拢,像猫一样围成甜甜圈的形状。
阿深在她身边蹲下,头顶上,一颗白炽灯泡从天花板垂吊下来,正随着空气流动而摆荡,可以看到在光线底下的她每一根睫毛倒影,密集但清晰地投射在雅萨的眼睑。
她手中还抓着画笔,笔杆随着梦境在空中颤动。
他试图取下雅萨手中的画笔,但她抓得死紧,他只得放弃,转而从一旁的杂物堆中翻找,把厚外套抽出来,小心地盖在雅萨身上。
转头看看立在她身旁画架,上头颜料还潮湿着,富有生命力的颜色在纸张表面延展。
在画架上展开的这张画纸大小约一尺,以雅萨的身高,需平举单手才能勾到边。幽暗底色的画面上方,嫩叶般亮眼的绿色被笔触随意涂抹开,像是在这冬意逐渐褪去的季节里,用色彩的线条洗涤了一切,畅快地、愉悦地,留下温暖。
他相信所有人看过雅萨的画都会有相同的感触——这个女孩的才华埋没在山林里实在太过可惜。
正因为如此,他才从瑞吉那边揽下了这些事。在这之前,都是瑞吉代为送画,但瑞吉的事业日渐繁忙,送画时间变得很不固定。虽然画廊那端对此很苦恼,雅萨倒是不怎麽在意,因为她只要能画画就很开心了。在山里的日常开销也少,平稳地、淡淡地过日子,也许才是她的幸福吧。
「说到底,都只是我自己的期望而已。」他喃喃自语。
阿深在女孩身边颓然坐下,闭上眼,让时间的概念缓慢下来。
越是来回在两地奔波,越感觉得到这两个世界的差异,好像两条不一样的时空线,各自以不同的速度在前进。所以每次上山来,他都得重新适应山中的空气。
他得想像自己与周遭隔着一层膜,深呼吸、吐气,让膜逐渐变得透明、融合,然後消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窗户外的黑暗包裹住木屋,让人觉得好像只有灯光可及之处是真实存在的。
阿深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雅萨就在这儿,一如既往。所有太过奢侈的想法以及不安,全都跟那些黑暗一起被挡在屋子外头。
他想起夏季的庆典,那时候广场中央的被热闹的灯火照得通明,夜色也像现在这样被挡在周围。
其实他有点後悔那时硬拉了雅萨去参加庆典,美其名是要改善雅萨孤僻的个性,实际上只是想跟她一起出门逛逛。现在想起来,强制将自己的期望合理化,是不是也是种傲慢呢。
而在他当着众人面前,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觉时,雅萨也只是在一旁听着,什麽都没有回应。
一串清亮的鸟鸣声岔入阿深的思绪,将他从半梦半醒之间唤醒,他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越来越能分辨山中的声响了,他一边心想那应该是黄嘴角鴞的叫声,一边揉了揉惺忪的眼皮,然後睁开眼,却看见一双硕大的瞳孔,紧贴在眼前。
阿深大叫一声,毛茸茸的尾巴嘲笑地回旋打在他额头上。是邻居的猫,叫做小红豆,他很久没看到牠溜进这儿来了。
那只橘红色的猫轻快转身,他盯着牠,猫臭脸回望他的样子,好像非常不爽,牠拱起猫身伸展着,一步步摇摆着闪过地上的东西,盘坐到雅萨身上,挑衅地用尾巴打着拍子。
牠的尾巴搔得雅萨打了个喷嚏,她呻吟地坐起身,猫尾从头上垂挂下来,像一顶毛帽子。雅萨和阿深互望,蒙胧的眼中还带着梦境的尾端。
「阿深?」过了好几秒,她终於看见背打得挺直的阿深。
第一句话该说什麽?阿深在到这里之前,反反覆覆想了好几版草稿,但此时都行不通了。该怎麽解释他擅自潜到屋子里头,还在睡熟的女孩身旁不小心睡着了呢?他觉得自己简直像变态。
「嘿,哟!」阿深僵硬地说。
喔,对了,他也差点忘了雅萨在躲着他这件事。看见雅萨撇开视线,让他突然想起来了。原先还希望是自己胡思乱想,这下成了确信。
开口变得更艰难了,他不由得向後仰,手掌胡乱向後撑往地面,却恰好一掌拍在某个坚硬的物体上,那是视线死角的一只塑胶泡面碗,随着清脆的压裂声碗凹陷了,颜色古怪的汤汁溅上他的袖子。
阿深看向旁边的一团混乱,觉得那应该就是自己闻到酸味的来源之一,他赶紧低头整理,捡拾垃圾的同时,也恰好找到了逃避雅萨的机会。
除了那个泡面碗,还有乾扁的饼乾袋、发霉的苹果核、沾满颜料的卫生纸……他喃喃碎念着,把垃圾分类进垃圾袋,然後拿起待洗餐具走向厨房。
窗外又下起雨来,但室内静得可以,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之外,还可听到雅萨从地上起身的声音窸窸窣窣,然後是另一种熟悉的摩擦声,阿深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画笔在画纸上游移的声音。
已经听惯了的声音,此时却透漏着一股距离感。
洗碗槽里堆了更多的脏碗,阿深打开水龙头,山泉水哗啦哗啦盖住背景声,冰冷地流泻在碗盘上。
雅萨只要一开始画画,大概又会有好几个小时陷在自我世界之中,这表示阿深又有更多时间逃避问题,他对自己松一口气的想法感到厌恶。
他以最慢的速度清洗完,心不在焉地拖延着,将碗盘一一放到沥水架上,但当他一转身,却意外地看见雅萨贴在自己面前。
她没有穿鞋,踮着光溜溜的脚仰起头,温润的气息吐到他的喉结上。
阿深吓地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都是雅萨身上颜料的味道,他撞到洗碗槽,身後无路可退。
雅萨一向没什麽表情,她的嘴角现在也是没有任何幅度,而眼珠子里头还是蒙胧胧的,好似望着他,又好似没望着他。
她说:「你为什麽在这里?」
阿深吞下口水。她的语气平淡,态度寻常得像是在问天气一般,但阿深倒是慌张了,抽出钥匙要还给雅萨,解释起来还结结巴巴:「瑞吉告诉我放在那儿……」
雅萨静静地听着,听着听着歪起头。
「我不是问这个。」她咕哝说。
她的拇指按压着嘴唇,亮黄色的颜料在她的指尖结成小球,阿深一直盯着那些色块看,看得神经发麻。
表达得不清不楚是雅萨的坏习惯,她的绘画表现能力非凡,相对的口语就完全不行了。
阿深通常都会耐心等她组织言语,但他今天有点按捺不安。他从牙间吐出气,手在背後扳开绷紧的手指关节。
「你在想些什麽?你得说出来,」阿深垂着头说:「不然我不懂。」
雅萨迟疑的眼睛不时飘往画室,左看看右看看,她搓着手指头,像是恨不得在空气中画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来。
「用说的,用文字,拜托。」深怕她真的弄出一幅画要他解读,阿深双手合十,无奈地喊。
雅萨睫毛颤动,表情很是苦恼,嘴巴开阖多次都没发出声音,过了好几秒才说出这句:「你可以不用来这里。」
「什麽意思?」脑袋嗡嗡作响,天花板好像在转,阿深的呼吸声变得沉重。
「画我也能自己送了,」雅萨吞吞吐吐:「不需要阿深来的。」
阿深想像过这种情况,但实际听到从雅萨嘴里说出来,比想像中来得难受。表情难以维持镇定,他僵硬的声音脱口而出:「你想要我走吗?」
雅萨眼睛睁大,喉咙发出好像被哽到的声音,说不出话来。
她气恼地跺了一下脚,一溜烟溜回画室,留下阿深在原地,对自己一肚子气。
阿深靠着洗碗槽,缓缓滑到地上,垂头对着膝盖叹气。
「我到底在干什麽……」他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