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被禁锢在故事的堡垒。
士兵能藏在里头反击,而外墙能抵挡敌人的箭矢。
城墙内是故事,城墙外是现实,一墙之隔,她站在墙外。
宿衍或许有了一点麻烦,但现实并没有任何改变。他在学生会的职位没变,大家对他的态度也没变,他一样温和,一样笑脸盈盈,因为从天而降的照片全在他手里,他认叶信司手中的备份不足为惧,根本构不成威胁,而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叶信司担心连累冯想想,他忍无可忍的说道:「宿衍,牵扯无辜的人有意思吗?」
宿衍看向冯想想,「无辜的人?」
「对,我不无辜。」冯想想避开视线,她讨厌宿衍看她的眼神,「所以我们该怎麽做?」
「我做的事我来负责。」叶信司抢话道。
宿衍的话语尖锐,他一字一句的回答:「但这里不需要你。」
冯想想的视线在俩人之间来回移动,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局外人。
她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我不认为这里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
「我身边──还有学生会,都缺个人手。某人破坏的房间也需要收拾。」
「我想你家应该不缺收拾的人吧?」
「是,所以叶信司制造的垃圾,却要一个不相干的人善後?」
「……我知道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认为我们的交易很公平。你的朋友行事鲁莽,最後却连自首的勇气都没有。」宿衍从口袋里抽出叶力恒的工作证,丢到叶信司的脚边,「还自以为能独揽全责。」
「走吧。」冯想想无视宿衍,她捡起工作证,拉着叶信司离开。宿衍就这麽目送他们走下阶梯,直到冯想想转过头问道:「你说这是交易?」
宿衍扬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至少有了能随意使唤的人。」
冯想想看着他不语,眼神流转,在他身边悠晃了一圈,她身旁的叶信司也反常的安静。沉默的人站在阶梯上,宿衍身後是一整排的房间,方才锁住叶信司的房门紧闭,而早上被破坏的隔壁房门却只是半掩着,这里顿时安静的出奇,只剩下一楼帮忙打扫的帮佣阿姨洗碗的流水声,还有宿衍的房间,那里暂时没了窗户,窗帘随风扬起,啪搭──
混蛋窗帘,啪搭──头顶上的旗帜,啪搭──
「宿衍,你总认为我们不自量力,但我们只是量力而行而已,我们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些,而你……其实和我们是一样的。」冯想想的视线回到宿衍身上,她仰头看着位於上位的人,「你记住自己今天自视甚高的样子,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都是同种人,没有谁比较高等。」
宿衍看着冯想想的背影,还有被她牵着走的叶信司。宿衍面无表情的回房,他推开房门,不该存在的风却从房里扑面而来,宿衍沉下眼,地板上全都是细碎的玻璃。
啪搭──
◆◇◆◇
——「来学办。」
冯想想收到宿衍的简讯後,又安抚了一会儿叶信司。 她抱起沉重的废纸箱,双脚也彷佛被绑上了铅块。虽然主动提起要补救的人是她,但只要想到之後都要被宿衍使唤,冯想想就极度不情愿。
「资料印好了?」宿衍头也没抬,冯想想瞪他一眼,没回答。
她一直以为学生会就是一个装模作样的自治团体,偶尔帮忙处理学生事务、举办些特定活动,能有什麽好忙的?但她偏偏赶上了学期末,暑假将近,有新学期的学生活动,还有新生训练及迎新,她就恰巧赶上了学生会事务繁忙的时候。
「今天放学跟我走。」
冯想想愣了愣,她看向宿衍,发现他没抬头也能流露出「我就是在发号司令,你能拿我怎样?」的讯息。
冯想想含糊的应了一声,学办里只剩下操作影印机的声音。她拿着印好的几张通知单走出学办,一路上她看似在沉思,她也以为自己在思考,但事实上她什麽也没想。等来到布告栏前的时候,她回想这里曾钉着关於她的不实指控。
冯想想突然意识到,原来从学办出来之後,她的脑海里就只存在着一件事,她终於对「跟我走」这三个字免疫了。
冯想想将通知单摆於布告栏上,将图钉深深的扎了进去。
◆◇◆◇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一团糟。
被击破的那扇窗已经重新安装好了,但一地的玻璃碎片却没有被清走,就好似主人想尽办法维持现状,就为了将它原封不动的献给某人,好让她收拾乾净。
冯想想问宿衍:「你这几天都睡哪?」
宿衍没理会她,冯想想这才想起二楼整排房的景象,好吧,就当她问的是废话好了?宿衍从头至尾不发一语,虽然冯想想也不想和他说话,但她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这种气氛闷出病来。
当房里只剩下冯想想一人时,她才确定真的不会有人来帮她。宿衍的房间不小,多亏了叶信司的蛮力,需要清理的区块毫不集中,东散西落的,有断脚的椅子,也有碎裂的灯罩,冯想想摸摸下巴,思考着凹陷的床头杆该怎麽处理,之後她无奈决定,还是先把玻璃清乾净吧……
她有的时间不多,没多久太阳已经西下,打开灯,房里黄澄澄的意外温润。冯想想坐在床沿,看着清理不到三分之一的房间,毁损较严重的家具被她暂时堆在一边。冯想想还是低估了这些工作,她没想到需要花费这麽长的时间。
冯想想决定先回家,剩下的改天再继续,她伸着懒腰走向房门,余光却瞥见了宿衍的电脑桌,桌体比想像中坚硬,桌面上只有被重力击中而留下的坑疤。
冯想想看着挂在某层抽屉上摇摇欲坠的密码锁,锁头已经开了,叶信司肯定是用尽了全力。
几秒内,冯想想的脑海里浮现了许多疑问,原来宿衍还是会用传统的密码锁来锁住秘密——那是秘密吗?她环顾整间房,没看见任何类似保险箱的物品,从头至尾能被宿衍隐藏的,就只有那层已经凹陷的抽屉了。
她自嘲地想,如果以打扫的名义打开它,那就是合理的。
冯想想还没看见锁在抽屉里的东西,却提前丧失了判断能力,她走向前,把密码锁取下,她心里迟疑,但举动却毫不马虎,冯想想打开抽屉,看着仅此一封的纸袋。除此之外,抽屉里什麽也没有。
她边注意着房门外的动静,轻手打开纸袋,之後她怔怔的看着桌面,纸袋里,全是她与冯丹瑜的资料。亲眼所见虽然感到冲击,但冯想想看着印有自己照片的纸张,她的反应却比想像中的冷静,因为这全是她早就猜测过的,宿衍清楚她的所有。
她把资料全放回纸袋里,阖上抽屉,却在离开房间时带走了密码锁。
冯想想下楼说道:「我要回去了,剩下的下次再处理。」
「还有这个。」她摊开手心,将密码锁递给他:「还你。」
宿衍微微一愣,他看向冯想想,却没见到她有什麽特别的反应。
「丢了吧?」宿衍问。
冯想想没有多说,直接把锁头扔进一旁装水的花瓶里,扑通──
走出宿家後,冯想想觉得肩上的压力轻了不少,但心里的重量却分毫未减。
直到上了公车,冯想想头靠着窗,她看着爬上窗沟的蚂蚁,同时车子嘎咿作响。她在想,如果人到了一个临界点那会是什麽模样呢?一直以来,她能自行吸收一些悲伤的小事,或许就导致了此刻的平静,她既没有被窥探隐私的不自在,也没有为安全担忧的顾虑,似乎在等待下一次更大的洪流将她淹没,於是她只能提前做好准备,就是在脑海里塞满海绵。
刚才,她甚至没有仔细看资料的内容,她可能下意识的在逃避,宿衍一开始的接近果然是有目的的。
她难以忍受宿衍时而恶劣时而沉默的形象,她更受不了自己竟然在无意之间,被他列在了计划中的清单内。
她的「学长」,只不过是清单中的其中一项,最後结局是被红笔标记了一句:「已完成」,於是,宿衍原形毕露。
她拿起手机,聊天软体上有最近刚加入的宿衍,甚至在电话簿里也存上了宿衍的号码,这好让她随传随到。冯想想捏着眉心,最终在讯息栏打上一串字,毫不犹豫的按下传送。
「如果你以为我是宿允川的女儿,而这就是你针对我的原因,那你放心,我们没有血脉相连,我也没兴趣喊你哥哥。请别再做幼稚的反抗了。」
同样幼稚的一段宣言,冯想想无奈的靠回车窗上,公车依旧嘎咿的响,窗沟的蚂蚁已排成了队形。她叹口气,她想,这是今天的第几次叹息?
◆◇◆◇
宿衍就像野狼回闸,感觉安安分分,但野性似乎还在,这让人安生不得。
现在就是这麽一种诡异的状态,自从那封讯息後,宿衍就没再使唤过冯想想,这让她松口气之余还不免担心,他又想做什麽?
冯想想在校门口等着冯丹瑜,她还是避不开,今天是家长到校的日子。讽刺的是,要不是今天冯丹瑜必须来学校,她就有好些日子没看见冯丹瑜了。
「妈……」冯想想看着她,但对方却默不吭声。她看起来刚从地下酒店出来的样子,夏天却套件大衣,脸上涂的是工作妆。冯想想这才猛然意识到,她妈妈早已没了前阵子沉浸在恋爱里的少女模样,她变得更少回家。
她最近一心只想要『报仇』,她想着绝对要拉某人下来,最後还是落得让人使唤的结果,当初的得意和兴奋就像场闹剧,她与叶信司都黯然下场了,冯丹瑜却还未落幕。
自从那天的氤氲烟雾,冯丹瑜留下了一缸的烟灰,餐桌上是冯想想在学校的纪录。
冯想想怔怔的看着冯丹瑜,没错,就是自从那天──
「是因为我吗?」冯想想脱口而出。
冯丹瑜看着她许久,最终才低声说道:「不,想想,这都是因为我。」这句话就像图钉,往冯想想的胸口深深扎了进去。她的不安以不可见的速度扩大,她抓住冯丹瑜的手,试图阻止她继续前进,而冯丹瑜只是向门口的教官询问学务处的位置,教官闻到了冯丹瑜身上残留的酒气,不经意的拧起眉,这使冯想想的指尖在手心里越陷越深。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洪流,快要将她淹没。冯想想所预防的『最後一次』终究还是来了。她明明都做好了准备,脑海里的海绵却也到了紧绷,再也吸收不了一点水份,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吸收能力。
冯丹瑜此刻就像个学生,听着学务主任介绍冯想想的『种种事蹟』。冯想想脑筋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片段在脑海里重复播放,在某个夜晚里,冯丹瑜喝着酒,轻声的对冯想想说着她名字的由来。妈妈跟你说你为什麽会叫想想──那是因为──是因为一个很随便的理由,你会失望吗?
不会,我不会失望啊。
隔天,情绪反覆的冯丹瑜却在动脉上割了一道深口,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她的血蜿蜒,她的血渲染在死白的地砖上。
冯想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想起这段,冯丹瑜已经向她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她的情绪比起前几年也好上太多了。冯想想不知道,或许她只担心冯丹瑜,所以就想起了这段她不愿再回想的过去。
她抬起头,看见冯丹瑜正笑着和主任周旋,偶尔会愧疚的低头道歉。她听见冯丹瑜对主任说尽管她很忙,但一直都把冯想想教的很好,她的女儿不会做这些事。
家长必说的金句冯丹瑜都说了,主任只能礼貌性的笑了笑,额头上却冒起青筋,要是之前的冯想想,看到这画面一定会噗哧笑出来。但她这次却沉重的难以呼吸,因为她隐藏在斗篷里的事情,最终还是在妈妈面前毕露。
冯想想的视线转向站在主任身边的宿衍及学生会几人,有之前跟着举报的人,也有当证人的角色,而李琼单纯是为了看戏。她看着李琼幸灾乐祸的笑容,乾脆把目光放在宿衍身上。宿衍贯彻始终的做个面瘫,表现着身为一名局外人应有的姿态。
直到冯丹瑜准备离开,冯想想才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她在想,这个人会不会有一丝的愧疚?
冯丹瑜离开前摸摸冯想想的头,她的手心没有热度,阳光底下穿着大衣也没使她留出一滴汗,她抬眸深深看了宿衍一眼,冯想想没注意到。
「妈,你对我失望吗?」
「不会,因为我相信你。」
主任要送冯丹瑜到校门,路上也不知道会和她说些什麽。冯想想看着她的背影,有些鼻酸,叶信司这时才赶来,一下子就被冯想想打发走了,说没什麽好操心的。
学务处里就只剩下对立的两边,学生会,与冯想想。
冯想想转身要离开,但她知道李琼不会那麽轻易放过她,她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冯想想是清楚的。这时李琼果然开口了,不过她没有叫住冯想想,而是说道:「有看见她妈妈穿的大衣吗?是有什麽见不得人的?」
一句话,就让冯想想停下脚步,她冷冷的抬起眼,看着李琼在窗上的影子。
「刚才还有酒味对吧?」李琼又对身边的人问道。她的发言很针对性,没人打算回应她,但这严重踩到了冯想想的底线,见不得人?她转过身,瞪着李琼。就连宿衍让人寄惩处单到她家都没让她如此生气,她当时就算病着也要对宿衍泼水、揪着他的衣领骂他,可是这次却无法这麽做。
「是因为特种行业──」
「李琼。」
宿衍总算开口,他看着李琼,只喊了一声名字就让她闭上嘴巴。
冯想想紧握拳头,眼泪在眼眶打转,对她来说,不论是被栽赃还是在厕所被围堵,都没有比现在狼狈。她想上前揪住李琼的头发,想抓破她漂亮的脸蛋,但只要一想起冯丹瑜刚才道歉的模样,冯想想就知道她无法这麽做,她隐忍的放下手,想直接转身离开。
「冯想想。」宿衍叫住她,冯想想暗自冷笑一声,宿衍果然不会放过大肆嘲笑她的机会吗?
宿衍要其他人先走,他见李琼还想说什麽,便冷眼对她说:「如果你想继续拉低学生会的形象,我会踢你出去。」
时间滴答的走,主任墙上挂着有布谷鸟的钟,它持续滴答着,或许主任马上就会回来,宿衍这时才开口。
「帮我搞定爱校服务。」
冯想想没听见该有的冷嘲声,却也听见了一句不敢置信的话。她转过头瞪着宿衍,不明白这人怎麽能够自我到这种程度。
「这是最後一次。」直到宿衍这麽说,冯想想才疑惑的皱起眉头。
「我不会再叫你来学生会,也没必要去我家。这次的爱校服务能抵销赔款,而我们互不相欠、不用往来,我们不要再有交集了。」
冯想想愣了一下,接着却笑了出来,因为这些话又比上句更让她诧异。
就算宿衍前後有着极大的反差,她还是不想去探究宿衍是为了什麽原因说这些话。他自我到了极点,更无法让人理解。
「从此不相往来?互不相欠?」冯想想再生气,却也没表现在脸上了,她似乎在瞬间复制了宿衍的技能,她面无表情的对他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以什麽心态说这些话,但我并不需要你施舍『原谅』。宿衍,不管我们上一代是如何,但光是我们两个……你欠我太多了。你心里有数,我还是会来学生会、还是会去你家,我该做的事情我会继续。所以你不必抵销我欠你的东西,但同样的,你欠我的帐我不会忘,我会跟你讨回来。」
冯想想说完便扭头离开,她终於能真正走出学务处而不再被任何人打断,在关上门的刹那,整点的铃一响,布谷鸟弹出时钟,布谷、布谷的叫唤着。
这时,就真的像场闹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