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家,我想回家了。」
华盛顿的天气简直可以把人融化,我整个人几乎是瘫软的坐在咖啡厅的椅子上,根据墨菲定律,现在一定会有玩美女人的员工从街道上经过,然後下星期就会传出我开始往3P方向迈进的传言。
瑞米坐在我对面,为了遮掩伤痕,他穿了自己的外套出门,有点像好不容易穿着结婚礼服结果却在外头披了一件丑死人的大衣一样不合适。
「你要不要脱一下?」我讲出了匪夷所思的话,马杜尔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瑞米很紧张的看了我一眼,他在出门前毫不犹豫地在我们面前将粗大的针管直接插到手臂上。然後一边注射一边说他还是不要出去。
因为注射的画面实在太恶心,最後的结果还是被强制性的拖出来转换所有人的心情。
「……这样好奇怪。」瑞米用手捂着脸:「该死,真热,我之前在舞蹈室练习的时候也没这麽闷。」
他用蓝色的眼睛扫过我,像是没办法似的将那件大衣脱下来,我看见那双白皙的手臂摆上了咖啡桌,如果我是男的,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搭讪。
马杜尔前女友的衣服意外的合身,撇除掉胸部的部分没办法完美贴合,但瑞米依旧有办法驾驭的异常亮眼。
「我说……」
「太巧了吧!」
突然之间,一个相当中性的声音在咖啡厅一旁的街道上引爆,我回头一看,那是一个带着棒球帽的女性,会知道那是女性其实并不容易判别出来,我是看着对方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胸部起伏才敢断定的,她的面孔长的像青少年,稚嫩且充满英气,彷佛连带的声音也被影响到。
女性凑了过来,她背着的巨大包包差点挥到我的脸:“小瑞!之前就有听你说要来华盛顿,我刚好也要来这里办事,真是太棒了,糟糕,旁边的两位是你的朋友吗,真不好意思。我是维克多,瑞米的女朋友,请多指教!”
我觉得此刻内心是崩溃的。
我原先以为瑞米之前说他有女朋友只是隐瞒他喜欢看完美女人杂志的藉口罢了,但问题是他是真的有女朋友,而且如果以男性标准而言,这位女性真的相当帅气。我记得以前好像有在报纸上读过关於变性成男人的女人以及变性成女人的男人凑成一对的故事。所以对眼前小俩口的互动,我的内心毫无波澜。
对,毫无波澜。
「真是不好意思,我好像打扰到你们叙旧了。」名叫维克多的女性直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瑞米他是个很别扭的家伙,人前人後都不是一个样的,我听说他要在这里住几天,不过你们应该都知道他有在打荷尔蒙了吧,瑞米真的是很扭捏的人啊,不管问他什麽事都不会讲,包括我这个女朋友也是。」
维克多说着说着露出微笑,然後一把揽过满脸通红的瑞米说:「怎麽样,他在这里有发生什麽事吗?」
我偷偷瞄了一眼马杜尔,对方的表情则是眼神死,我想他大概对有女朋友这件事感到心灰意冷。但我不想承认我也有点心灰意冷。或许瑞米他们绝对不是在夜店或酒吧认识的。
「维克,你这样很没礼貌……」瑞米原先那凶狠的气场到了现在似乎就无法对发挥作用了。他感觉害躁且羞赧的拉着维克多的衣服。我喜欢瑞米这样的表情,比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更有人味。
也是在同一瞬间,我想到方才维克多的那番话。
『不管问他什麽事都不会讲』。
维克多知道瑞米的债务状况吗?或者是穿上裙子出门花了多大的勇气什麽的吗?她明白瑞米对班森抱持的那些想法吗?但即便不明白,他们还是可以好好活下去,因为我就是这麽生活过来的。
我已经答应瑞米不会说出去,所以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聚一聚,像老朋友该做的事情那样。
「我之前就有听他说过,」维克多说道:「说年轻的时候有交了很多朋友,所以他被联络的时候,我是用逼的叫他来这里,不然超怕他会临阵脱逃的。对了,小瑞,你这件洋装哪来的,是我买给你的吗,没什麽印象呢。话说你今天很漂亮呢。」
维克多的说话方式就好像初来乍到的瑞米一样,带着和善的笑容批哩啪拉的一长串话就这麽脱口而出。但与瑞米不同的地方在於,维克多看起来就是真心那麽觉得。
「啊,那件衣服是我的。」
我一直觉得马杜尔有某种潜能,就是完美破坏现场的气氛,也搞的一直在这苦苦思考的我像个智障似的。
「真的吗,谢谢你借他衣服!」维克多灿烂的笑着。
瑞米看起来快要在这里窒息而死,他脸红着站起来,然後把维克多拉到旁边,看来是要进行一些男女朋友之间的私密谈话。所以现在咖啡桌只剩下我们两个单身狗。
天气很好,好的异常。而我觉得脑袋快爆炸了。
「……瑞米是不是有动过我的存摺。」
「啊!?」我差点要脱口而出你怎麽知道,但这种等於自爆的口白会让我变成没有诚信的女人,我吞了口口水,决定装傻到底:「你说什麽东西?」
「薇薇安,我不是白痴。」马杜尔赏了我一个白眼:「早上我想去领钱,结果那个抽屉满是血,这要怎麽解释?」
我深思了几秒,决定还是老实招供一切。趁着瑞米和维克多正在角落谈情说爱,不,是谈事情的时候,我把缺钱动手术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马杜尔沈默几秒,我看着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眉头深锁着,我突然感到很抱歉。这家伙哪还有闲功夫管别人的财务问题,根本连吃晚餐都有问题了,结果我又把这些重担交给他背负一半。
「我们回来了!」在我来不及开口的时候,维克多便拉着瑞米坐回座位上。他们两个相处起来相当自然,瑞米看起来好像舒缓了些,一直露出尴尬却又显得害羞的笑容。
维克多也买了咖啡加入我们,她说:「我可能没办法待很久,我来华盛顿也是来找朋友的,不过既然遇到小瑞,那我们之後可能会一起回去,还有一段时间,就请你们多多照顾他了。」
瑞米看起来很尴尬,但她和维克多十指紧扣着,好像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维克多又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提起了很多瑞米没有和我们说的过往,例如他们是在雨天认识的,维克多说她曾经有一阵子很缺钱,还被讨债集团追过,而那时候瑞米让她住进了她家。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了感情。真好,要是有人问我我的交往历史,我只会说对方开车接我上下班。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维克多才急急忙忙的说她似乎快错过时间,然後和我们挥手道再见。也是在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当一个小团体少了会开话题又健谈的人,接下来的场面会是多麽的难以延续下去。
「哈哈,那就是我女朋友啦。」瑞米乾笑了几声,然後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咖啡。
我和马杜尔对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带着迟疑,我顿时明白他想要在这里把话说开,但想要先询问我的意见。我对这点深感谢意以及抱歉,接着我便皱了皱眉,示意不要讲出来。马杜尔理解的撇开头,然後开口:「那个啊⋯⋯你还有打算,继续写小说吗?」
「小说?」瑞米重复了一次:「没,这我可以肯定的回答没有,接下来我得多接点班,钱很重要啊,而小说又不能赚钱。」
瑞米编书喔边感激的朝我看向一眼,但他如此轻易地结束话题却又让我和马杜尔觉得异常难受。待在咖啡厅的时间不长不短,在我们喝完咖啡,而瑞米又被逼着说一些关於女朋友的事情後,接下来的行程便决定按照我们原定计划的那样。
逛百货公司。
一开始我以为瑞米对这种地方会很在意,但他只是耸耸肩,然後把外套穿上就这麽走进去了。
我站在专柜化妆品前,假装自己对分辨不出婴儿粉和桃心粉差别的唇蜜很感兴趣。事实上我脑袋现在乱成一团,一部分的我在想着关於玩美女人毫无进展的企划;另一部分则是我好想去酒吧被男人搭讪,然後跟着对方回家展开激烈的运动,这样或许就能够忘记我倒底淌进了什麽混水。
「薇薇。」瑞米突然走到我旁边,他带着一种柔和的表情,然後拿起我不知道颜色名称的唇蜜递过来说:「这很适合你。」
「你到底在想什麽啊?」我突然有点着急,总觉得瑞米就像是一场已经破案完的刑事案件,但负责侦办的警探,也就是我,却觉得事情还没结束,一定还有什麽我漏掉的地方。我将瑞米拉到专柜楼层的休息区,我猜马杜尔应该在某层楼看男装。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可以把一切说清楚。
「什麽我在想什麽?」瑞米几乎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的手摸到他的伤痕,像经年累月的残破建筑,被风蚀出刻痕。
「⋯⋯我,觉得。」我低声开口:「很难过。和马杜尔一起找人什麽的,我原本以为是徒劳无功,但事实上这些事进行的比我想像中快速。我们超快就找到了苏琪,但是她根本不想要与过去有所牵扯,我也是一样,说真的⋯⋯能遇见你我很开心。但我完全没办法理解你的痛苦。」
一直到话说出来,我好像才真正明白我的担忧到底是什麽。苏琪那个时候也一样,我没有办法理解她,却带着她强行进入我们那可笑的小世界。
「⋯⋯那不用理解也没关系啊。」瑞米又乾笑了声,她和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们本来就不可能是互相理解的,但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还有钱的问题——」
「那就是我个人的问题了。」瑞米一边说一边向远处走来的马杜尔挥挥手:「没事的,薇薇安。」
「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会没事的。」
瑞米在马杜尔家又住了三天,这期间,那栋小小公寓里的血迹被擦除的乾乾净净,马杜尔再也没有和我提起关於偷存摺的问题,他依旧表现的和平常一样。上班下班,一起吃晚餐,一起看电影,一起去街上散步,一起讨论关於小时候的事情。班森的死什麽的,写小说什麽的,好像都是过往云烟。
而瑞米也只是个终将成为过往云烟的平凡人。
有着美丽的淡金色长发和海一般的深蓝色眼珠,喜欢穿洋装,一直在打荷尔蒙针,总是没自信的模仿着女朋友的一举一动。一个平凡的女人,平凡的过客。
偶尔维克多会过来串门子,我们四个曾在下班之後去了一间小酒吧,算是满足了我最近的小愿望。瑞米不喝酒,她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在她要离开的那一天,她牵着维克多的手一起前往国际机场。
我和马杜尔特别请了假去送机,在一起吃过早餐後,瑞米来到我身旁,她恢复了男装打扮,那高亢且不自然的声音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彷佛无尽柔和的嗓音:「谢谢你没有说出来。」
「⋯⋯嗯。」我看着对方,说不出什麽成熟的话。
「我能再过来吗?」
「当然。」
「手术完成後,我们再一起逛街吧。」
「你想逛街的话,我随时都会奉陪。」
他看着我:「对了,关於班森的事。」
「什麽?」
「⋯⋯我很遗憾。」他轻轻的开口,在人潮壅挤的机场显得飘渺:「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你们。」
我撇过头,沈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我也是。」
我目送着瑞米和维克多穿过海关,很快地我便再也望不见那个有着金色长发的女人,以及带着棒球帽的女性。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像海啸般冲向我,该死,我又有点想哭了。
什麽事都做不到的无力感重重压在身上,这并不会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肯定也不是最後一次,但这次却难受到要死。
马杜尔待在我的旁边,距离近到我们可以直接牵起手。
「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问题吗?」他看也不看我,问道。
「什麽问题?」
「羡慕⋯⋯『能够毫不留恋去死』这件事。」
宛如耳鸣般,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着。我吞了口口水,然後看着对方已经日渐熟悉的侧脸。我发现就算我闭上眼,也能清晰地浮现马杜尔的轮廓。
有好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带着面纱的女人、一个出来旅行的大家庭、有些紧绷的学生背包客,不同的语言,相同的思念,在机场交集成一个不停流动的氛围,我深吸一口气,彷佛能吸进一些不属於我的勇气。
「——一直都是。」我说。
马杜尔抬头望着透明天花板外的天空,一辆班机正缓缓的拖曳出白色轨迹,在湛蓝清空上画过一撇痕迹。
「一直都很羡慕。」我又重复一次。
我以为马杜尔会安慰我,但他只是低着头,很慢很慢的回答:「我也是,薇薇安。」
然後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瑞米的班机起飞。
而到底是谁先牵起谁的手,我和他事後都不肯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