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稀薄的星光洒落在窗棂之上,远处的细微鸟鸣衬得房里一片寂静无声。
风残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一定是死太久了眼力出了问题,否则,为什麽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是个纤瘦娇美的……女娃儿?!
他可是带了三千年的把的男子啊!
自开了灵智从混沌中清醒始,风残便作为魔物而生,运用魔气如臂使指,天生天养化胎成人形,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往何处去,只能懵懵懂懂凭藉一股本能打滚红尘,从此自在云游大东洲,藉着行走之便四处酿酒,竟也让他修得从本欲的真魔之身;这真魔身其余部分倒也不如何特别,只一点──除了生机旺盛较一般生灵要得更强韧许多之外,就连魂体也轻易不会消弭──而他也早就在想要他凝聚魔气的人、自以为替天行道斩妖除魔的蠢货追杀之下,习於在肉体毁坏到难以修复的情况下,潜伏於死生间隙之间,循机凝聚魔力、再生於世。
如此经年累月凝聚魔力化出的肉体,与他魂体契合、貌由心生,当然也是他出生就带来的模样——不是他自大,他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有信心,不说多麽豪伟魁武,好歹也是玉树临风、英俊不凡!
至少,绝对不是这种纤瘦柔弱到了不盈一握的鬼样子!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要循着那一点清光就急着爬出死生间隙!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要粗神经地想着反正只是一世时光,即使是附魂也不打紧!
风残揉了揉自己微微抽痛的额角。
奶奶的!他几辈子除了自卫时杀伤几人,就没干过什麽伤天害理的勾当,虽说没有济世匡时、广结善缘,但好歹处世也有自己的原则,更是顺应天时,可说他就没看过比自己更清净、更无煞气的魔物了!
就连天劫都不劈他,凭什麽就招上这种破事?!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将神识沉入经脉之中,简略感觉了一下如今这身子的情况──胸闷、气短、印堂一层青紫、丹田处还隐隐作痛。
这一看,让风残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额角又疼了起来。
好你个破身子……不但中毒,还烂得摧枯拉朽!前主因此而死,也是这样才有他再世的机缘,幸好这肉身脆弱归脆弱,却也还承受得住他这魔物的魂体,可见经脉和元灵的容量都相当不错。
他是魔物,一个活了三千年的魔物,炼化深入骨髓的毒也只是时间早晚。
所以管他前主是怎样死的,都不是问题。
问题还是脐下三寸那处——
风残缓缓解开腰带,用慷慨赴义般的气概拉开衣襟,低眼去看。
「去他娘的!」他忍不住低声骂出口来。
敢情前主除了以四岁的稚龄中毒入骨、破落病死之外,还喜欢反串穿女装?!
搞半天,他没困在一个他连怎麽解手都不知道的身子里!四岁的小身板看不出前凸後翘,但确确实实没丢了他的把!
他太感激了!感激刚才那一番纠结混乱都是白用功!
虽然他不懂为何这身子中了这麽严重的毒,也不明白这身女装是基於前主的兴趣还是其它什麽缘故,但如今他确定这身子是男非女,其它细节於他来说都无需计较!
风残大方地原谅了前主这张娇美可人到堪称精致绝伦的小脸蛋,反正修炼到了一定火候便能趋向他原先的长相,他本来长得就不是特别刚猛,修练旷日时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恢复。
就是真的必要顶着这张男生女相的脸,他英气勃发的气质不也还在吗?况且又不是弄不到改骨易形的方法,等身子骨长开再想就行了,不急於一时。
三千多年的积累就是他最大的倚仗!
天际翻起了日色,缓缓而昇的旭光映照进屋。
就着这逐渐明亮的天光,风残仔细打量起他的新房间。
淡粉鹅黄交错的纱帐、祈平安的荷包、掩盖药味的宁神香炉,几个看似被珍爱收藏的泥偶与绣花袋,还有那闪得人心烦意乱的首饰盒。
妥妥的闺房风格,看那各色家俱上还镶了少许砗磲,图案都是花花草草,就连那桌上的茶壶茶杯都是白底描了粉花粉朵的。
风残双目无神地倒回床榻上。
不是没见过可爱的,但还真没见过这麽可爱的……
……也罢,徐徐图之吧……
方才历经抢出死生间隙的九死一生与对新肉身的一场误会,早被毒素掏空的精力便不足支撑,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啊,对了,得记住自己此生,就是於陵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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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陵凤是在抽泣声与骚乱声中被吵醒的。
这肉身实在太破,他不得不在睡梦中用与魂体合一共存的魔力,包覆住全身被毒素折磨得不像样的经络温养,并加以仔细修复,以免於才初来乍到就又要和世界道别的悲剧。
骨髓里那点毒素对他而言倒算不上什麽威胁,但为了修复丹田的气脉,他还是将其仔细的蒐集起来,集中炼化掉部份,就当加固这身子的骨髓;而那些残余下来,因魔力消耗过大所以来不及炼化的部分,便用了个讨巧的方法:抽取一小部分魔力做个阵法将其压制,使之不至於伤害经脉,待来日慢慢处理。
原本於陵凤也想一次解决这毒素的问题,孰料身边连日来哭哭啼啼地喊着「姑娘」,吵得他不想醒都不行。
他深深觉得,要是再忽略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他堂堂一个三千余岁的魔物就要活生生被哭死了。
所以他最後还是选择缓缓地睁开略显乾涩的眼,望向那群哭得梨花带雨、凄凄惨惨戚戚的女人。
「凤儿!凤儿醒了!」立在床边的女人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泪珠,惊喜地叫出声来。
黛发盘珠、素衣皓裳,与清丽优雅的长相搭配起来颇有一种飘然若仙的气质,柳眉羽睫间带着一点幽然的哀怨……很好,看来这身子的皮相是随了娘才生得这麽娇艳可人。
「姑娘总算是醒了……这是上苍保佑呀!」旁边一个年纪大概介於四五十岁间的嬷嬷一脸感动安慰。
於陵凤在心底无语,他倒不知道魔物算不算在上苍保佑的范围之内,只是看着眼前这一群哭得简直肝肠寸断、天地可鉴的老弱妇孺,实在是很想开口道明前主已经辞世,而他这从死生间隙回来鸠占鹊巢的魔物,压根就不是他口中那位「姑娘」……
「娘……?」他开口轻声唤,差点没被自己软糯的孩童嗓音给噎死,「……怎麽哭了?」
「姑娘您都睡了五日了,夫人这是着急呀。」那嬷嬷感慨地替於陵凤压了压被角。「姑娘醒来是好事,老奴这就去向侯爷回话,这几日悬着的心终於可以放下来啦。」
侯爷?不是吧……前主的身分居然还是侯爵之子?那为什麽会穿女装啊?!
於陵凤青着脸将意识探进前主的元灵识海之中,试图从前主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搜寻到前主的身分。
然而经历中毒、疼痛与死亡,对於四岁孩童的精神来说冲击极大,要从前主残留的一丁点记忆里面挖出完整的过往,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四岁早夭的前主也就记得几件事——自己叫於陵凤、眼前这位夫人是他的娘亲崔嬣,他叫爹的那位也似乎……不,也确实是位侯爷:建平侯,於陵靖。除此之外,对於那些穿着啊、布置啊、「姑娘」的称呼等等,前主一概懵懵懂懂、听话照办,对理由一点也不上心。
奶奶的……瞧瞧这孩子心得有多宽,才能对这种原则性问题视若无睹!他就不觉得那满屋子的纱幔和粉晶珠帘很碍眼吗?!於陵凤在心底不住感叹前主的天真与人类教育的迟滞。
「快去吧,免得让侯爷继续担心。」崔嬣终於收了眼泪,红着眼睛朝门外喊,「香翡,去把凤儿的药热好了端上来。」
那嬷嬷行礼退了出去。
「是。」外头有个丫鬟即刻将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端进房里。「姑娘的药总是热着的。」
虽说如今体内的毒素已经驱除不少,自然是不需要这汤药,这一点他却不能明说,只能默默地看着那碗显然一点都不可口的汤药。
说实话,於陵凤对这压根没治好前主的药一点都没兴趣。如果这药真的有效,他哪还有机会跑来这里纠结前主的品味?药汤乍闻上去确实都是些不错的温补之物的集合体:山药、白术、三七、枸杞、当归……见鬼了还有五百年的人参,这玩意儿不是人类最推崇吗?果然到哪里都有这玩意儿的影子……可是对他没用,再好的东西喝下去,也只有白白浪费一途。
然而这一切不是一个四岁娃儿能做的主。
最後,他在崔嬣与丫鬟香翡的监督和诱哄下喝完那苦涩的汤药,含住了蜜饯──他不需要别人这样宠他,可那香翡却塞得驾轻就熟……好吧,显然前主是个不爱吃苦的。
「我的凤儿真乖。」崔嬣用细滑的白皙手掌轻抚於陵凤的脑袋,慈爱的眼神里头竟然还是带着一点闪烁的泪光。
於陵凤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尴尬。
经历过超过三千年岁月,身为魔气化生的魔物的他,从没有过这种爹妈关怀的体验,与精怪雷同,他们都是天生天养,彼此之间就算有交情,也不会需要别人来照料自己。这倒好,投托於人身,倒是承了一回亲情……他真的……真的好不习惯啊!
於陵凤牙根发酸,几乎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但此刻的他也只能装作四岁稚儿的模样努力撒娇。「……娘,别哭……」
「好,娘不哭。」崔嬣按了按眼角。
说是不哭,但眼眶里打转的水珠又是什麽?於陵凤在心底苦笑,这便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父母心吧?可惜前主死了,否则就不是尴尬而是温馨了。
还来不及等他多问什麽,房门便被再次打开,一个身姿挺拔、穿着英气体面的青年男人大步跨进房内。
但比起脚步,他的声音更快传进房内。「凤儿醒了——没事吧。」
於陵凤转头看向来人,更加确定了这柔弱长相的罪魁祸首是前主的娘……可恶!哪怕一半——不,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足够了,他更想要长得像前主这个侯爷爹啊!相貌堂堂、风姿健朗!更重要的是虽然长相看上去颇为俊美,好歹是男人味十足的那种俊美,连肩膀和腰背都够宽,绝对好过这身子那种娉婷窈嫋的模样啊!
「侯爷。」崔嬣刚要起身,就被於陵靖按住肩坐了回来。
「爹。」於陵凤也跟着唤。
於陵靖慈爱地拍了拍於陵凤的头,「凤儿可把药都喝了?还有哪儿疼?」
於陵凤强忍着尴尬,露出乖顺的表情,摇了摇头,「凤儿不疼,就是睡久了腿有点儿僵。」
他倒是想下床伸展伸展、跑跳几下,但这会儿大家众星拱月似的盯着看,他十二万分的不自在,也不想引起柔弱娘亲的恐慌,只能窝在床上,假装自己是个病人。
讶异的神色掠过於陵靖的眼底,他看着气色较之前好上许多的於陵凤,转头望向崔嬣问道:「凤儿醒来可请过大夫?」
「没呢,凤儿才刚醒,也没来得及去喊府医。」崔嬣怜爱并忧郁地看着於陵凤,「凤儿,真的不疼吗?可不许骗爹娘。」
「真的。」
他身上的毒都好了大半,没好的那半也被魔力压得死死的,能怎麽疼啊?於陵凤有些无辜地看着眼前把他的话当「懂事孩子对着急父母的体谅」来看待的两人。
崔嬣却并不信他,朝着那丫鬟香翡吩咐道:「快去请叶大夫来。」
「娘,不用了……凤儿真的不疼。」於陵凤试图安慰开始着急的崔嬣,苦寻脑中却拚不出哪怕别的一句说词,只能用小小的手捉住崔嬣的袖角拉了几下。
他不知这样的举动,反而让这对忧心的父母更加认定自己的孩子其实还疼,只是为了他们忍耐罢了。
崔嬣应了一声,却不出言喊回丫鬟,红着眼眶替於陵凤理顺鬓发,动作轻柔又宠溺。
於陵靖则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也写满了忧虑和疼爱。
这让於陵凤心里再次手足无措起来,只能一直露出无辜单纯的样子,笨拙地假装自己是个四岁稚儿。
他是真的不疼,问题是这对夫妇不信哪!唉……也罢,只要能让他们别再这麽忧虑下去就好,不过是给人诊脉,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人类感觉不到魔力,被当作医好也就能快些正常地下床了。
很快地,侯府的府医叶大夫被请了进来。
被望闻问切一番後,於陵凤在众人的惊讶目光中获得了「阴毒耗弱的症状已奇蹟般缓解,只需持续调养便能完全康复」的诊断。
於陵凤眨着眼睛,认真地望向於陵靖与崔嬣:「瞧,爹、娘,凤儿是真的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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