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子陶陶 — 雪落当年初见(4)

正文 君子陶陶 — 雪落当年初见(4)

樊清询疑惑就差挂在脸上,却还是点头道了声“行。”在他心目中,陶陶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被自己当小辈宠着。好友与她同行也没什么不妥,毕竟两人委实生疏。

小路幽静,寒意阵阵,一前一后的脚步带动朔风微扬。

陶陶下意识缩了缩颈子,目光专注脚边路,眼睫也随着半垂,掩了眼中情绪。

这种诡异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风雪已停一时,或许无需等候,来日便是一场回暖。

途中有嶙峋假山,其上积雪白如亮银,碎石旮旯之间是破石而出的野花。白素的花,冷眼旁观这隆冬。

停下的足靴在此处不经意打转。

男儿满身冷硬玄色,肩宽背直,往上,入鬓眉角张扬跋扈,眉下一双眼,温和早已随着岁月沉淀,更多是严酷战场留下的厚重痕迹,有稳妥,有坚韧。

他稍一低头,浅勾起唇。

“瞧我作甚,你不正苦思,想寻个机会与我说话。说吧,何事?莫不是又想哭了?”

他问着,又笑深几分。

握紧的拳藏进衣襟,跳动的心此时正擂得欢。临头,陶陶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这番话,更是令她难以启齿。

细想开来,还真是,寥寥几次照面她不是哭得伤心欲绝便是欲哭未哭。

而前些日子去贺宴,在盛府门口的轿子里,她对这人尽是冷眉冷眼,好似忘记两人相识的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可也不能怪她啊。她存着异样的心思,若是一味笑脸上赶着攀熟人,按他所居之位,别论独处说话了,怕是她多瞧一眼,他都嫌小姑娘家烦。

陶陶不言不语,堂堂傅将军只能认命般自顾熟络,“此次回京都,才听你表哥提起,你已及笈,我倒忘赠礼一贺。”

他瞧小姑娘表情一动,便自然说下去:“改日派人送去府上。”

陶陶需抬头,才能堪堪与他对视,她摇头,纯粹不解,“没理由送,何况时日已过。”

傅以渐不与她争,实则心里已想好该送什么。

叙过话,见陶陶神色平静,他欲转身领路即走。

假山附近一株瘦弱合欢树承受不住枝桠间白雪累累,任积雪扑落,纷纷扬坠入假山石缝。

也是那时,陶陶语气略有迟缓,却还是清晰可闻,

“——我想嫁你。”

在傅家二公子过往记忆中,能让他刻意回想的女子没几个,面前这个便算那少数之一。

少年时习文练武,惦记着为傅氏光耀门楣,年纪稍长,跟随樊老将军所率之军,远赴边疆战场,从此他心中就装下了央央之国,只求戍守一方,攘外安内。是以,他不曾考虑儿女私情,也因为没什么女子能入他眼。

这次回京述职,又受命率铁甲军镇守京都,佐助帝王谋算。碰见陶府那小姐是理所当然,只是时间早晚。哪知她一脸生人勿近。

他以为她欲跟自己避嫌,所以才那般冷清,便配合作出不识不熟。怎么能料想,她会对自己动心思。

面前这个小姑娘,刚及十五,满眼执拗说要嫁他,尚好年华暂且不顾,她可曾有想过,他执掌西北大军,是军中统帅,护卫边疆的定都将军。此次京都急调铁甲军回朝,一旦朝中事毕,他便要手握虎符,将半生青骨埋葬于西北境。

她如何能嫁他,更甚至——

“招招,你既为言醒表妹,我亦将你视之如亲妹。”

陶陶罔顾他语中拒意显然,只紧随质问,“那你为何对我如此好,你对我表哥胞妹泱泱也这般么?”

傅以渐回视她,语气无半点作假,“我只是盼你好,如同樊府众人,盼你如汝之名,余生无思无虑,安乐陶陶。”

听矣,陶陶反是无声一笑,巴掌小脸犹如霜粉擦过,白且清冷。她唇边梨涡一陷,眼神萧萧,低语自喃道,“怜惜而已吗……”

是了,这位傅将军曾见过她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啊。

“也罢,我自知高攀。”说话间,梨涡陷得愈深,只眼神落于假山过后的远方,遥遥而望,眼中俱是脱离人情冷暖的寡淡。

“只是傅将军应明白,一则樊府曾盼我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二则若无意就莫要招惹,哪怕关心问候也断不要给予,实是我无福消受。”

她不留情面甚至将以往情谊划分得干干净净,这样意决,如他所料,也只她能做出。

傅以渐生不出恼意,只是好意被辜负免不了心堵。

视线内,她步步走远,素淡无华的衣裳同她人,离得越远,越是距离感骤生。

樊七小姐的院子将近,挺背而行的女子缓了缓脚下,小巧的下巴微扬,耳尖垂有勾丝琳琅红宝石,随她小幅晃动。

陶陶朝他颔首,有礼有节,“多谢傅将军一送,今日话重了,将军海涵。日后当我是陌生人一笑置之罢。”她气性本就傲,不顾脸面求嫁已是强撑孤勇,最后一丝体面也只能这样留给自己。

傅以渐半晌无话,很难形容他此刻心情,似乎心间落了一片雪,飘浮不定,撩拨得他烦躁。那耳饰的小小一颗红宝石也跟着在他眼前瞎晃,晃得他耐心全无。

可他二十有八九,再也不是幼稚小儿,也没那闲心闲情去琢磨自己为何而烦而燥,故而,他隔着五步远,朝陶陶点头。

一瞬,傅以渐无故忆起了三年前,他也在几步开外注视她,瞧她泫然欲泣,可怜兮兮,便一次又一次上前,着了魔般安抚。那时这小人儿是真能哭啊……

翌日依旧晴朗,院角廊下扫出的雪业已开始悄悄消融。陶陶遣下人送酒,想了想,还是多送了两坛,传话道是赠予定都将军。

另厢,大表哥疑惑,顺道送她一路就能得两坛酒,未免也太轻巧了。他正半知半解,碰上樊初泱来看热闹,听闻额外两坛酒的去处,她满脸不可思议。

“招招又不识得傅二哥,见一面送两坛酒,不是大哥在逗我就是招招醉酒说胡话了。”樊七小姐十分之肯定自个说法。

两兄妹一个会猜,一个敢猜,竟东凑西拼得出了个自己想想都匪夷所思的结论。

“招招是不是芳心暗动,看上傅二哥了?”

樊清询脸色微变,自然想起昨日两人曾单独相处片刻,郎才女貌,若看入眼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一想,越深以为然,脸色瞬即变得凝重起来。别人不知,他却深知傅以渐性情。

再三思虑,还是研墨书信一封,借樊初泱之名送去陶陶。

傅以渐为人无可指摘,只是回想当年军中他的作风,委实狠辣。虽说军纪严明,战场厮杀鲜血飞溅更是家常便饭,但眼不眨活剐逃兵的样子,樊清询怎么细思,都认为他并非陶陶良人。

展信时,梨花方桌,紫砂壶内水正沸,咕噜冒起水泡,除此四下正静。

信中樊清询语重心长同陶陶道,“表哥也不知你对傅家二公子有何想法,但无论如何,都望招招得一温良夫婿,领你看遍世间美好,享尽千般温暖。表哥虽欣赏敬佩傅遇致,也不碍评价他心狠志坚,这般锋利的人若是同你执手,定易伤你。再者,西北戎狄猖獗,天子放谁戍守都不如定都将军稳妥安心,他自然谨遵圣旨,甚至半生亦心甘情愿奉予西北荒凉之地……”

沸腾的水歇了,热气漫上壶盖,水湿湿润了一片。陶陶垂首,指尖触碰,热烫顺着指头传达,她未有察觉。

陶陶也不确定,该嫁什么样的人。想嫁傅以渐,不过是因为他让自己觉得,好像数九寒天没那么冷,她的手也曾被温暖过。

那是康顺二年,陶陶年仅十二。

新帝登尊位,为树皇威,下旨灭蛮夷,逐戎狄,以肃清骚乱,扩张铎朝疆域。

大寒天,京都城外几匹快马一路驰骋,扬起路上积雪,冷僵的尘土一阵纷飞凌乱。

北疆战事正酣,粮草却出了问题,被滞留在主城几百里之外,迟迟不动。派遣士兵查看,运送军队却回道,不见御旨不放粮草。

傅二公子年轻气急,伙同军营几个将士,领了一小队直接劫了粮草。

监军安广王大怒不已,本欲按军规处置,奈何战事猛烈,加之樊老将军相劝,便暂搁下,只命他们几个战事一歇便上京请罪。

劫军中粮草实乃大罪,无论缘由,罪行无可抵赖。

是故战事方缓,安广王便责令他们几个上京请罪,不顾隆冬已近,枯草发灰,路途野景一片落败席裹着行人的风尘仆仆。

一路快马加鞭,行军马屡次更换,才硬生生将半月行程缩至十日。

连日急行,京都城内却无半点风声,马至城郊,又换成马车进京,一路不停指向皇宫。

如此谨小慎微行事,才令人嗅出其中诡谲气息。

之后几日,宫中进进出出几批人,气氛如紧崩之弦悬于威武之地,时时刻刻桎梏心有不轨之士。

直至大雪已纷飞,红瓦白墙抹上白粉,箭上弦才蓄势待发。源起那批粮草,虽以被劫的方式进入北疆军营,然清算之际,惊查千担粮草缺有百十。盘问押送百人,个个咬定不松口,直言出发前便是这个数目,不增不减,出现任何差错均与他们毫无干系。

好一个毫无干系!

安广王浸淫朝中龃龉多年,自然知晓其中交易。盛怒过后便招来傅以渐几人,明面上是负荆请罪,实则上呈实情。

那几日,长安街上巡逻显增,却不碍街道生意兴隆。铠甲几乎贴着热腾腾的白茫呵气,使肃杀也带上几分热度。

雪下得大了,温度也低至可怕。店面后院泼出的泔水,触及地面,不需须臾便结成霜冰,马车轱辘而过,轧出污秽不堪之景。

那条路,冷清而狭窄,路侧积水沉垢烂泥般飞溅上墙角。

也是那条路,一匹收不住蹄的马,向前冲了一脚,不算轻的力度撞上鎏金描花的贵气马车,引得马车前头铜铃发出低沉的一鸣。

车内同样低沉的男声隔着厚实帘子问驭马小厮,“发生何事?”语有恼意,不难想出说话人该是一副蹙眉沉脸的模样。

小厮阿衍常待傅府,可说对京都城内勋贵望族如数家珍。他禀道,“二公子,是陶府马车,马失蹄,冲撞了过来,幸好无大碍。”

“快些处理了。”傅以渐随意撂下一句。

“公子……”阿衍欲言又止,“那马伤了蹄,眼下马夫怎么拉也不肯挪动。”

路窄人稀,马车大喇喇停在路中央,任由飞雪白了车顶。

雪挟卷重重寒意,刮擦衣领,刺骨寒意似乎要淌进人骨子里,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傅以渐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头上立即移来一顶十二骨油面纸伞。

他伸手接过伞,抬了抬下巴,“你去助一助陶府车夫。”语罢,转身去了檐下。

两人合力在解马绳,准备用傅家的马先拖走陶府的车,以空出路来。

车夫下马绳前,朝车内道:“小姐,恐要您先离了马车。小人担心这马动作大了,会惊了小姐。”

火红的狐毛斗篷将那陶府小姐遮得严严实实,她戴着连帽,面容也完全掩在暗处。

傅以渐没兴趣去好奇女子模样,他心中正烦恼边塞之事,见那小姐朝这边走来,估计也是避风雪,还顺道让了些空余给主仆二人。

陶府小姐懂礼,顿了一顿后便微曲身行一小礼,“多谢公子。”她在内侧,傅以渐站在外侧,替她挡去自北面肆虐而来的风寒。

她出声时傅以渐听出颤音,不是被冻冷的吸气声发着颤,是收不住呜咽之泣的悲颤。

傅以渐也只是微不可察皱了皱眉,不作反应。他不是好管闲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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