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的车轮发出「葛当葛当」的响声,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进着。
窗外流逝过的景色,从乡村的田园风景,逐渐变成了由水泥墙所筑的高楼建筑。
在四道铁轨合流的大站上停下车轮後,从列车中下车的学生,鱼贯出了月台。
他们全都穿着便服,其中有些背着双肩包一脸严肃的直行,有些手里还抱着书默颂,也有数人并肩同行的,然而,即使这伙人谈笑着,表情中也看得出紧张。
沿着车站内外的指示,成串的学生行列走入了大门开启的学校。
学生们大部份都停在校门口的公告牌前,对着自己的准考证号码寻找座位。也有些早已来看过考场的,看也不看就直行到教室中。
在这些人中,有个像是特例一般穿着制服的人。
他没有理会周遭投射来的打量眼神,微睁着因为熬夜而像是在生气的双眼,揉了揉眼角上的黑眼圈,对照着自己的准考证,一路前往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比起附近带着背包与笔记,还在读书死记的学生们,桌角上写着「张龙亚」的这个少年,只象徵式的在制服的上衣口袋处别了一只二B铅笔。
然後他完全不理周围坐了些什麽人,接下来会发生什麽,就这样趴在自己的桌上睡着。
「各位同学,请检查一下发在你们座位上的考卷,在钟响後你们才可以翻开考卷作答,考试时间是九十分钟,请务必留意时间。」
在监考老师说完这样的话以後,钟声在不久後响起,全部教室,不,全国的考生在这一刻全都同时翻开了考卷。
像是要让人捏一把冷汗似的,龙亚也在这时醒了过来,他翻开了考卷,以很快的速度在答题卡上填满了铅笔横纹,然後再一次倒头趴了下去。
经过了三节考试以後,最後一天的联考也宣告结束。
走出门口的学生们收下在外头发着预测答案的补习班文宣。龙亚略为看了一眼就把它丢入车站的垃圾桶中,上了挤满人的车,一路回到了家中。
用钥匙打开公寓大门的时候还看得到外头正刚要入山的黄色夕阳。
但龙亚只是瞥了一眼就转过头走入房内,他真的太累了,太需要睡眠了。
「终於……。」
正面埋入沙发的同时,龙亚的心中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和所有还在忧心成绩与分发志愿的学生不同,考完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自己是第一志愿的应届学生了。六个月的苦读经验是不会背叛自己的。
「和你……,站在同一个起跑点了……。」
龙亚沉没在自己将头埋入的臂弯中,沉吟着念出这样一个名字。
「文月……。」
在梦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
不,或着该说这只是塞满了文字的脑海需要一次记忆整理而出现的回忆。
不论是哪一边,六个月前的回忆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吹着风的窗口,窗台上的窗帘正随风飞扬,彷佛挂在衣架上的床单,鼓得像是热气球似的。
操场上,外头上着体育课的学生,正发出像是从远方的电视传来的吆喝声。
无人的教室,关着灯的阴暗室内,大开着的窗口不断穿入彷佛能吹动整座教室的强风。
林文月,就站在迎风的窗旁。
她睁着被风吹动的双眼,浏海也随风飞扬露出了额前。长长的睫毛闪烁着些微反光,不知是眼角的泪光还是眼波中明亮的黑瞳映出的亮光。
林文月有着十个人来看,十个人都会觉得冷漠的外貌。
像是以刀切断一般俐落的齐肩短发,映着陶瓷一般白晢却微微膨起的柔软面颊,薄而微掀的上唇总像是受委屈似的蹶起嘴。淡漠又从不显露笑意,这就是所有认识她的人对她的印象。
而张龙亚就喜欢这麽样一个人。
「我不可能会喜欢上你。」
林文月皱起眉,微微撇过头去,就和对所有来向她搭话的人一样,向眼前的龙亚这麽说道。即使在小学时,她也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向龙亚说出喜欢的。
「我不能喜欢你,你懂吗?就像是望着天空的乌龟眼前,偶然飞过的一只白鹭一样。即使再怎麽尊敬……,乌龟是追不上白鹭的,这和龟兔赛跑完全不同。」
张龙亚犹豫着这时该说些什麽。
但是在教室的最前头,同学们的闹钟正在发响。
「铃铃铃铃。」
到底是谁把钟放在那里的?
不,这只是回忆,而回忆中是没有那个钟的。
「但是……,我好不容易,终於……,才追上你了……。」
「铃铃铃铃。」
就连眼前的林文月,口中发出的声音也是拒绝的闹铃声响了。
瞬间,张龙亚从梦境中醒来。
他四处张望寻找那个扰人的闹钟,但却发现自己并不在房间中。在沙发上枕着头睡了几小时的手臂发麻,一动非常的痛。
「铃铃铃铃。」
闹铃声再次响起,他回过神来发现这是门口的电铃,於是抱着手站起身来。
「谁啊?」
他一边问,一边隔着窥视口往外探去。
父母都在外地工作,要两个月後才会回来,他们手上也有钥匙,附近的邻居也没有闲到有事来找自己。
「快递。」
门外是个穿着整套制服的少年,不,或许是女性,因为戴着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我没有买东西。」
「哎呀?」送货人疑惑的对了一下地址。「真是麻烦啊。」
看来他坚持不肯离开的样子,张龙亚於是隔着门链打开了门与他对质。
「张龙亚先生,没有错吧,这个货物指定是要送给你的。」送货人压着帽子低头继续读了一下货物资讯。
张龙亚望向旁边,「货物」是一个木制的大箱。
认识的人没有会送这种东西过来的,父母也不太可能会寄这麽一大箱东西回来。
「我想应该不是我的。」
「哎呀哎呀,真是麻烦啊,呵呵。」
「送来的人是谁?」
送货人沉吟着读了一下箱子上的字条。
「林文月,女士?我想应该是女性。怎麽样?是你认识的人吗?」
「林……,文月?」
龙亚无法停下话语中的颤动,六个月前的最後一次对话以後,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无论怎麽想都无法猜到她会送些什麽东西,以及有什麽送这样的东西过来的理由。
「看来你认识。那就这麽成立了,请你在这里签个名吧。」
「……我拒绝。」
龙亚停顿了一会,再次说道:「请你把这东西退回去吧,我会当面和她说的。」
「那可不行。哎呀哎呀,真是麻烦啊。」送货人的嘴角一动,诡谲的笑了一笑:「抱歉了,我的工作原则是永无未配。」
「……啊?」
「所以说,请你在这上面盖章吧,就算有什麽问题,也请你和文月小姐自行协调。」
送货人说着将脚尖踩入了门缝,并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来。
「如果我说不要呢?」
「真是麻烦啊,那麽盖手印也是可以的。」
「你真幽默。」
龙亚说着推挤着门,一边抱怨着不签名,一边把送货人推了出去。
送货人也只得无奈的摊了摊手,说道:「哎呀哎呀,真是麻烦啊,那麽我就当作你已经收下罗。」
「咦?」眼见送货人留下这麽一句就抽回了脚,龙亚也不由自主的往回拉关上了门。
然後随即再一次将门打开时,送货人已经不在了。
「这里……,是八楼对吧?」口中自动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事,龙亚发颤着望向身旁地面的木箱。「这个人,到底是谁……?」
将木箱搬入玄关後,张龙亚关起了大门。
锁上门再次确认了一下外头没有人,肯定了这不是诈骗的手段以後,他动手开始拆起木箱。
木板钉齐的箱子,大概有行李箱那麽大,开口则只用胶带和绳条封死,因此只要动动刀就能把它解开。
「就算能躲得下一个人也不奇怪……,躲下一个……人?」
龙亚一边这麽说着,一边翻开了解封的上盖。
然後倒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了墙边,才忍不住掩起口来忍住大喊的冲动。
箱子的里头侧躺着一个女孩。
她抱着膝,将小小的身体缩在木箱中,年纪大概是九或十岁,从体型与身高看来似乎比外表看到的年龄要小一点也说不定。
一头黑发长至腰间的小女孩,用普通的橡皮筋将头发束起放在肩前,额前未整理的发丝凌乱的盖着眉间。她身上穿着黑色的外套上衣,内里似乎是件白色的无肩汗衫,宽松的短裤像裙摆一般,但却遮掩不住裸着的大腿,只能靠那件大的夸张的外套盖住。
睡着的女孩那眉头深锁的侧脸,隐隐约约让张龙亚想起了文月。但是,她的眉宇间又带有一丝男孩子气,那是文月所没有的。
「哈!」
女孩突然惊醒的呼喊声吓着了龙亚,他再一次往後退了数步。
女孩则坐起身来,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屋内,望见眼前的男人,畏惧着缩向木箱的後方空隙。
「啊……,你还好吧?」龙亚试着用温和的语气向她搭话。
就像是见到人类高大影子的虫子一般,女孩立刻一脸惊吓的推开木箱,四足连滚带爬的往室内阴影处躲去。
「你,不要误会啊,我不是坏人!」龙亚立刻追了过去。
女孩四处躲避着,眼见房间中没有空隙,立刻将放在床上的衣服与被子往龙亚扔去。然後趁隙躲藏着逃进了其他房间。
「啊……!等一下,等一下!不要开外面的窗,这里在八楼!」
龙亚一边追着一边制止她,女孩躲至浴室外的洗衣间後,眼见没有其他退路,缩着头抓起一旁的洗衣架,摆出威吓的模样缩在角落。
她到底经历过什麽事……?
龙亚只能默默的这麽想,慢慢做出无敌意的模样接近她。然後才发现她逃不开屋内范围的理由,原来她脖子处的项圈,锁着与木箱相接的铁链。
「天啊……。」龙亚忍不住掩口,有点难忍自己的讶异,但是还是蹲了下来,拉着链子接近她:「我不会伤害你,不要再跑了好吗?」
女孩眼见自己被逼在墙角,拉到极限的链子又握在对方手上,开始用力挥舞着手里的衣架拼命抵抗。
但小女孩的手臂产生不了什麽力气,龙亚夺过它放了下来,拉着小女孩的腰制止她。女孩又立刻抓起肥皂和袜子,一会扔一会甩,全都砸在龙亚的头上。
「文月为什麽会把这样的小女孩……。」
龙亚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
他握住女孩的手腕让她停下手来,女孩立刻急的哭了出来,扭着身子要逃,龙亚只得一把将她抱紧。
谁知道这时候女孩竟咬住了他的虎口不放。
并不是玩闹那般的咬,而是像是生命受到威胁的弃犬那样敌意的紧咬。
龙亚略微皱眉,伸出另一只手,女孩以为会被责打,松开口闭起眼撇过头躲开去。龙亚这才摸了摸她的头,伸手去解开她领口的锁。
「没事了,不要怕,好不好?」
「呜……。」女孩看着自己咬出的伤口,看着眼前即使蹲下来还是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子,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张大口,流下泪滴,大声地哭了出来。手里还停不下推开龙亚,用小拳头抵抗着龙亚打算抱她的举动。
经过了一般折腾,龙亚才好不容易将她抱到了厨房的餐桌前。
从刚才女孩就低着头畏缩着,肚子却咕噜噜的叫个不停。
至少她已经知道龙亚没有敌意,也没有逃走的意思了。不然要是她往外跑去,真不晓得会发生什麽事。
龙亚准备了锅子与面条,因为一直是一个人住,至少煮点东西还是会的。
於是弄了很快煮熟的意大利面,洒上罐头酱料,虽然不晓得她能不能吃,还是放上了几片肉。
女孩一见到端着两个盘子走近的龙亚,就又缩着身子躲在椅子後头。
「来,吃吧。你肚子饿了吧?」龙亚将盘子放在她的面前,说道:「是意大利面。」
不明白这个字的人应该不多。
女孩却只是懵懵的低下头,闻了闻味道,用手抓起面条与肉块放至口中。
似乎是真的太饿了,她连手里的疼烫都没感觉就一口接着一口的将食物塞入口。
「叉子,这边有叉子!」龙亚站起身来,指着盘中的叉子给她看,女孩却抓起叉子,彷佛守着食物一般狠恶的瞪着龙亚。
龙亚这才缓缓的坐了回去,心中不禁一股酸楚。拿起了自己的叉子,卷着面示范给她看,她望了几次,才终於用起叉子拨面入口,然後又因为吃得太急而咳了几下。
「我记得还有柳橙汁……。」龙亚赶紧到冰箱倒了杯饮料给她。
她望着橘色的液体,再望了望前头的龙亚。
龙亚示范的喝了一口给她看,让她知道这是可以喝的东西。
她才终於伸舌,像小狗般浅浅舔了一口。
然後双眼发亮,大口大口的喝下甜甜的果汁。
「呼……。」虽然盘子,桌子,杯子,这下全都是油腻腻的红色酱汁了,但女孩的戒心总算去了不少。
龙亚看她似乎不会再逃走了,起身想上个厕所。
突然後头传来「锵啷」一声,接着就是後头腰上感觉到一股热意。
想不到女孩望了望盘中的食物,望了望起身的龙亚,竟然怕他离开似的抱住了他的大腿。
「唔……。」龙亚讶异的看着她,她则不明所以的直盯着龙亚。「我不是要走,只是去厕所。」
女孩一脸不明,握着裤子的手更加紧了。
龙亚只好拍拍她的头,和她一起吃掉了面,才带着她一起进去浴室。
「你怕热水吗?」龙亚用冒着蒸汽的水龙头,打湿了女孩的头发,按了几次洗发精,帮她搓洗了几下头。
「你不怕洗头啊,好棒好棒。」龙亚对着甩着头将头发甩乾的女孩,赞赏了几句之後摸摸她的头。
似乎女生洗过头还得再用润发乳之类的东西保养一次,但是没有也没办法,之後再去买吧。龙亚这麽想着让她自己洗过了身体,抱着她进去浴缸中。
出乎意料的,女孩非但不怕热水,还很享受的闭起了眼。龙亚摇了摇头,虽然初见面是这样的印象,但她又不是小狗,会喜欢洗澡也是当然的。
然後看向她的身体,虽然因为雾气而看不清楚,但是龙亚立刻抓起了她的手臂来仔细端倪。
「天啊……。」
女孩的手上全是细小的切割伤痕,虽然都只是痊癒了的外伤,但大量的擦伤与鞭痕般的旧伤,覆盖了大腿、手腕与脸颊这些露出衣物外的部份。
这个仅仅九岁的女孩到底经历过什麽,龙亚是想也不敢想。
在这之後,龙亚将自己的衣服让她穿上,用吹风机吹乾她的头发。
为什麽文月会将这样的女孩用这样的形式送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她做过些什麽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出全貌。
一边将洗发精泡得香香的头发,用吹风机仔细的烤过一遍。龙亚想像着自己正在做出这样的料理,一边思索着各式各样的事。
「热热的……。我不喜欢。这个。」
在混着吹风机的庞大声响中突然穿插出了女孩的话语,龙亚不禁吃了一惊。
「你……,咦,你……原来会说话啊?」龙亚停下了吹风机,哑口无言的问。
「嗯。」
女孩答应了一声,再度闭口不语。
龙亚尊重她的意思,确保头发吹乾以後,就放下了吹风机。
然後引她到卧室里,告诉她可以用自己的床睡觉,就离开了房间。
「呼……。」
叹了口气後,龙亚整理了被女孩弄乱的家,洗过盘子与杯子,收拾好木箱。
在木箱的间隙中,无意间掉出了一封信。
由於在女孩逃走时根本无心去关心木箱,龙亚也没注意到会有这麽一封信。
而这封信除了寄给自己也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了,他也不罗唆就这麽拆开信来读。
『嗨,亲爱的凡人。
是不是很期待读到女生写来给你的信?让你失望了真是抱歉。
不必猜了,你是不可能了解我的身份的。如果用你们那里的语言来说,我大概就是超越了时间的神明吧。
用你能理解的最简单的话语来说明吧,你所认识的林文月,在未来已经死了,死掉了,而且是死得非常悲愤的那种喔。
至於她是怎麽死掉的,这麽有伤风雅的事就别问了吧。
而在她死之前呢,我这个伟大的神明听见了她最後的委托,要将这个孩子交托给「过去的你」。
至於用意呢,这关系到女孩子的心情,我就无法揣测了。接下来要怎麽作,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
不过呢,我也算是个仁慈的神明,虽然我不能直接告诉你她请托的内容与当时的想法,但我至少多少能给你作出一点提示。
「电车难题」。
对了,她的名字叫做「雪风」。就这样,拜拜。』
「这是什麽跟什麽啊。」
龙亚无语的揉紧了信,未来?神明?这是恶作剧对吧?
但是谁会用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来做恶作剧啊。
龙亚看向自己虎口上的咬痕。
如果,假设亿万分之一的如果好了,这一切是真的话。
那个女孩大约九岁。
文月在生下她之後,九年後就死了,父亲不详。
这句话,意味了发生过一段悲哀的故事。
故事中的这个文月,最後到底是抱着什麽样的心态死掉的呢?
被留下的雪风又是什麽样的心情呢?
夜半,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在屋中回响一阵後,停了下来。
夜中的空气相当的静,静得可以听见内心的鼓动。
龙亚拿起了手机,走进了自己房间,雪风正抱着从床上拉下来的棉被,在地板上蜷卧着像是虫子一般包紧自己而睡。
他抱起了雪风,让她好好睡在自己的床上,然後用手机上的相机,默默的拍了几张相片。
「文……,文月……,呜……。」在关起房门与灯後,他彷佛听见了雪风那落在枕头上的,还留着唾沫的嘴唇,低声的发出了这样的独语。
总之要先做好能做的事才行。
他打开了电脑,将手机接上,静静的做出了几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