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魔物馴養須知 — 卷之五 扶桑(中)

正文 魔物馴養須知 — 卷之五 扶桑(中)

年儿不是人,也非妖非魔,她是半神。

这半神有些尴尬,介与似神非神之间,正确来说,比较接近於「灵」,她是寄生於岁华流年间的季节之灵,年。

存在於民间,有个关於她、流传较广的传说,叫年兽。可她其实不是兽,而是在爆竹声中化生的神灵。

谁能料想到,传说中凶猛残暴的年兽,其实是个娇美害羞的小姑娘呢?

男人立於树底,遥想当年初遇她时,便是在这扶桑树下。

他坐在树底,听闻远方一声爆竹除去旧岁,迎来新年,而她,就这麽凭空出现,在他怀中聚形。

初时,她憨憨地,坐在他腿上,纯净的眸与他对望。

「你是谁?」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对一切都懵懂而无知,甚至连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

她无处可去,走了之後,又回来。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每饿了,又绕回他家门前蹭吃。

他收留了她一个新年。

之後的每一年,她总会出现在他家门前。

每年走时,总是问:「我明年还可以再来找你吗?」

每年回来,总是问:「你是谁?」

她不记得他,可是她知道要回来。

「我已经告诉她九十八次,我叫扶桑。」

院前清扫落叶的岁华听闻,停下动作,移目望去,听扶桑低低叹息,抚着树身又道:「她总是问我,明年还等她吗?除了等,我又能如何?」

他没有别的法子。

岁华想了想,回他:「起码你还有个念想。你知道她存在,也知道她会回来。」

「是啊。」比起某些人漫漫无际的等待,却不知最终等到的是什麽,至少他幸运多了,他的等待没有被辜负,有时等着等着,看看别人,就觉得他好像没那麽惨。

「等待,是什麽样的滋味?」岁华沉吟半晌,问道。

「空白。所有的日子,空乏而无味,日复一日,毫无存在感,唯有等到的那瞬间,才能感觉到呼吸,感觉自己活着。」至少,他的等待是这种滋味。

「我帮不了你,扶桑。」

「我知道。」谁都帮不了他。

「你想——离开吗?」离开这里,结束那样的等待与煎熬,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帮的。

「不,我不想。」最初待在这里,是身不由己,他只是一棵树,主子将他种在哪,他就只能在哪儿,而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他甘心在这里,等着她,等着每一年的爆竹声再度响起,与她聚首,听她再喊一声——

「扶桑!」

女人的叫唤,从屋外传来。

他移动步伐,拉开门栓,女人便站在门外,对他盈盈而笑。

「跑哪去了?」

「摘花啊。你不是喜欢吃鲜花饼?」摘了满满一篮子花,浓郁花香迎面而来。「晚上给你做又香又酥的鲜花饼。」

他忽而张手,用力抱紧她,撞掉了一篮子的花。

年儿有些难为情,推推他,小声道:「邻居在看呢。」

「无妨,让他看。」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的时光如此珍贵,每时每刻……他可以把一日当成一年来过,胜过人间百年夫妻。

年儿虽害羞,但还是伸出手,小小力地回搂他。

她可以感觉到,这男人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她,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嫁他为妻,没有三媒六聘也无妨。

还有就是……他挺顺她的眼,多看一眼便更喜爱一分,这种感觉,好似存在心底很久、很久了。

她还想为他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包括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喔,对了,还有裁衣裳,总之就是那些寻常夫妻会做的事情,脑子里有这股子冲动与渴望。

扶桑疼她,不舍得让她泡冷水,衣也没洗成,饭也没做成,於是她就想替他裁件衣裳。

他初初听到时,顿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应好。

她画了样式,问他喜不喜欢?

他说「不错」。她便想,得加紧脚步,明天便去布庄裁布买绣线,把衣裳给做好。

隔日她起了个大早,隔壁男人要去街上做生意,她便问可否一同捎上她?这儿她不熟,想去布庄裁块布料,给扶桑做衣裳。

邻居人很好,给她指了路,还怕她单纯被骗,帮她跟布庄掌柜还价,她抱着布料,开心地回去了。

弦歌看着那道步履轻盈的身影缓缓走远,难得有所感触,叹气道:「她对扶桑,也是有心了。」

岁华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摸摸他的头。

又过了几日,年儿晨起,准备掏米煮粥。扶桑总是不舍得她做这些,她若不早点起来,晚点他又自己抢着做了。

她甜蜜蜜地想着,唇畔带笑——

扶桑是被一阵瓷器碎裂声惊醒的,睁眼没见着枕边人,惊坐而起,赶往灶房察看。年儿就坐在一地碎瓷间,木木然呆坐。

「伤着没有?我看看——」

年儿抬起头,望住正急於探查伤情的扶桑,男人在执起她的双手後,静止不动,也跟着沉默了。

「我捧不住。」她小小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着那双若隐若现的双手。「为什麽会这样?扶桑,我是妖怪吗?」

「不是。」

「那是为什麽?」她再单纯,也知道正常人不会这样的。

如今回想起来,扶桑从一开始,对她的态度就不寻常,处处透着端倪,他一定知道什麽,只是没有告诉她。

扶桑答不出来,望着她的眼神里,有许多的悲伤。

於是她便懂了。

她那麽奇怪,不能再跟他做夫妻,为他生儿育女了对不对?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在他沉默地清完灶台後,终於想起来了。

「我是年!扶桑,我想起来了!」

她以前遇到过他,有一次,她被村里的孩子当成妖怪,用炮竹丢她、炸她、赶她,扶桑人很好,帮她赶走那些小孩,还带她回家,给她吃的。

她好喜欢他,所以每年都来找他。

虽然每次新生时,她都会忘记之前的事,可是走之前,她真的有很努力要记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以忘了他。

「我又要走了……」每每才刚想起他,就又要走了。

「我知道。」

年节气氛最浓厚的时刻,是她形态意识最强烈的时候,正月十五之後,这个年一过,她也就不存在了。

这件事,扶桑已经面对过许多次,很习惯了。

他沉稳地收拾好灶房,回身微笑,摸摸她的颊。「没关系。」

「我明年还可以再来找你吗?」每年走时,她总是这麽问。

「可以。」

「你会在这里等我吗?」

「傻瓜,不在这里,我还能去哪?」

有了他的保证,她点点头,安心了。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他一人。

他独自静坐许久,才起身点燃烛火。

方才还坐在这桌前的人儿,余温已然散尽,他抚过桌、抚过椅,最後抚上桌前那裁了一半的衣裳,将它拿起,走进房里,打开角落那只大木箱。

里头有纳了一半的鞋底、缝了一半的定情帕、制了一半的灯笼……有一年,他们约好一道去看元宵花灯。

他将未制成的衣裳也放进去,关上木箱。

明日起,日子又将回到无知无感的空洞了。

空洞,但并不绝望。

因为他知道,这世间只要还有年节的存在,她就不会消失,除非哪一日,这世间人再也不过年了。

虽然明年,她又会忘记後山摘的小花、一同做的鲜花饼滋味、还有那些扶桑树下,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则故事。

但,她忘了又何妨?他还记得就成了。

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你们的缘分就还在。

那是岁华说的。

只要他还在这儿的一日,他就等得起,等她再度出现眼前,再告诉她一次——

我叫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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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这年头的年味真的愈来愈淡了

慢慢没有过年的感觉

或许有一天,真的大家都不再过年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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