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政宗酒醉，孙市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别以为我看不到你们在偷笑。」孙市拿了一块橘子肉，才咬了一口便被酸得皱起了眉头，看来人倒楣起来是真的连喝水也会塞牙缝。
「灯火太暗，孙市大人看花了眼吧。」把最後一个剥好的橘子橘子放到盘子上，小十郎拿起巾帕擦了擦手。
「你们是最没资格质疑我的视力。」
「你是不是想我再砸多你一次。」看到孙市伸手要拿另一块橘子肉，政宗把整盘橘子抢到自己面前。
孙市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多大岁数了，还这麽幼稚。」
正当二人为这种小事做无聊的对峙时，小十郎忽然严肃道：「政宗大人，我有一件关於道义的事想在此跟你说明。」
「发生了什麽事……怎麽忽然严肃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吞了吞口水，都被他弄得有些紧张。
「小田原征伐的时候，我曾瞒着你，私底下透过孙市大人接触丰太合。」
「喂——」孙市很惊讶小十郎会把这陈年旧事翻出来，赶紧吃一块橘子压压惊。
小十郎平静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对政宗大人你是绝对忠诚，但我当年所做之事确实是欺君罔上，僭越了身为人臣的本份。」
政宗问道：「为什麽你现在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因为刚才，我又再次犯下相同的罪。」
「刚才……」政宗撇一撇嘴，「你是说你跟柳生宗矩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错。」小十郎坦然点头：「我拜托了宗矩大人一些事，另外明天我便会动身前往八王子拜访大久保长安大人。」
「真是混帐。」政宗有些懵，一开始实在不知要给他什麽反应好，接着却忍不住吃吃地笑了，「那麽你就给我好好表现吧。」
「遵命。」
小十郎抵达八王子的时候，冈本大八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本多正纯亦受到家康斥责。大久保长安之前因金山产量大减而失宠於家康，眼下本多氏暂时失势，正是他翻身的好时机。
「大久保大人是否准备到骏府为忠辉公子向大御所提出造船出海的请求？」
长安淡淡含笑，「不愧是政宗大人身边的智之小十郎。」
小十郎悠然举杯啜了一口茶，「如果我是大人你，现在便称病不出八王子半步。」
长安笑意凝在面上，混浊的双眼显露出一丝警惕和困惑，「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小十郎反问：「大人可曾认识冈本大八？」
长安不料他有此问，愣了一下才说：「我并不认识此人，只是听闻他因收受贿赂而被问罪。」
「那就奇怪了，冈本大八的供词不时提起大人你的名字，说大久保大人行事奢靡，亦是收了大量贿赂。他说得绘声绘影，细枝末节都说得清楚，不似作假。」
长安对小十郎的话半信半疑，「我与他素未谋面，他为什麽要诬蔑我？」即便老奸巨滑如他，此刻亦不免有些作贼心虚。
「大人请不要忘记，他终究是本多正纯的家臣。一个将死之人想拉几个人做垫背，又有什麽说不出来的？」小十郎刻意放轻声音，淡定地说着预先编好的说辞：「此事是政宗大人从柳生宗矩大人那儿听来，想必是可信。如果大人此刻前去骏府，说不定也会被问罪；我建议大人不妨打探清楚骏府的局势再作行动。」他的话真假参半，反而难以分辨虚伪。
「是政宗大人命你过来阻止我去骏府？」
小十郎笑着摇了摇头。
「那麽你便是为了你自己的而来的？真是太有趣了。」小十郎身上处处透着可疑，可是对方一直以来大多留守仙台处理藩政，长安几乎没有跟他打过交道，实在搞不清他的用意。
小十郎徐徐道：「没有确凿的证据，你一直留在王八子『养病』，幕府也不会拿你怎样；这样你也可以暂时避过忠辉公子给你的压力，而政宗大人亦能趁机大御所提出遣使出海的要求。」
「原来政宗大人竟生了和自己女婿竞争的心思？」
小十郎笃定道：「忠辉公子是无论如何也是争不过政宗大人的，他是一心想自己乘船出海，大御所怎可能让德川家的公子冒这个险？你与其夹在他们父子之间左右为难，还不如暂时静观其变。」
「你今日有备而来，想必一定有所求。」如果小十郎所说一切属实，他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而小十郎大老远跑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单纯警醒他。
「政宗大人乃是我亲手抚养长大，我亦很想他能成为新时代的掌舵人。」
长安眉心一跳，双目骤然雪亮起来，大概因为兴奋激动，鼻尖也沁出了一丝汗意，「那麽便请伊达的使团把『魔盒』逞到西班牙王面前吧。」
「魔盒？」
长安吩咐侍从去取「魔盒」，并把「魔盒」的出处娓娓道来：「那是我从南蛮人口中听来的故事：有位神只把一个盒子给了一名女子，并告诫她千万不可以打开，但女子最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盒子，然後平静的世界开始动荡起来。虽然女子很快便合上盒子，可惜一切已经晚了。」
「看来那的确是个带来不幸的『魔盒』。」
长安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可我觉得那个魔盒除了装了不幸的事物，还装了希望；那女子最後把希望掩上，人世才一直陷於混乱，所以得有人打开这个『魔盒』。」
待侍从把「魔盒」取来，小十郎看到那是一个纯金打造，盒盖镶嵌着赤色宝石的盒子，倒是很符合长安一贯奢华的作风。
长安打开「魔盒」，里面放了一个卷轴，他小心翼翼取出来慢慢展开，小十郎愈看愈是心惊胆跳——那是一张联名状，不少幕臣、外样，甚至忠辉和秀赖的名字竟然也在其中！
小十郎呼吸不自觉变得粗重：「这份联名状究竟是……」
「这是信奉天主的同志名单。」
「可是这份名单没有前叙。」既可以说作是同志名单，亦可以说作是反抗幕府的谋逆名单。
「所以盒中的东西可以是希望，也可以是灾难。」
小十郎顿感不寒而栗。家康和政宗到底还是低估了长安，长安这张底牌牵涉了太多人，尤其是忠辉与秀赖身份敏感，这份名单一旦曝光，必定掀起轩然大波！
长安收起联名状，「啪哒」一声重新锁上盒子，苍白枯瘦的手轻轻抚着盒盖上的宝石，「那麽我便在这儿好好『休养』，等待你的好消息。」
那宝石赤艳如血，彷佛快要漫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