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放学後我边收拾书包边望着外头逐渐滂沱的雨势，默默将登记表放进书包，不经意拿起那张的便条纸，後而放进口袋。
老师，到底是抱持什麽样的想法在抽签？又是隐含着什麽样的心情在写这张纸条呢？你的理由到底是什麽呢？真的像许海岑所说的，你在抽签前就知道会抽到我吗？
我真的不明白。
轻叹口气背起书包，缓缓地走向出教室准备去找老师，只是当我走近数学科办公室时，外头不小的骚动引起我的注意。
一群老师聚在一起门外窃窃私语，神情一派严肃，连我也感受到低气压垄罩整个数学科办公室，沉闷得宛若此刻的大雨般令人窒息。
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才刚踏进数学科办公室里，隔壁的老师立刻上前关心，「同学，你有什麽事吗？」我瞥了眼老师的位子，有些犹疑地问，「佑昀老师不在吗？」
「佑昀？」老师拧眉，语气多了几分不确定。「她……现在不方便，同学你有事找她的话明天再来。」
「好……只是因为老师叫我放学来找她……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欲正转身踏出教室，却意外被老师拦住，「同学，你是不是叫左思婷？」
我一愣，点头。「对，我是。」
「早说！佑昀中午交代过我，如果放学你有来找她的话，请你等一下，但现在我想你还是先回去好了。」老师的脸色不太好，一股不安随即从心底涌出，但我还是鼓起勇气问，「请问发生什麽事了吗？」
「这个……我实在不方便透露给学生知道，但你应该是她的小老师吧？」我用力点头，尽可能表现出诚恳。
「那好吧，既然佑昀交代过你，那我就告诉你吧，但请你不要说出去。」老师的严肃让我不敢怠慢，频频点头。「好，我不会说出去的。」
「佑昀她今天中午出公差，却在回来的路上出车祸，现在人躺在医院里。」
我怔住！
「是哪间医院？」我凑上前向老师哀求：「拜托请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告诉其他同学，我会自己去看老师，绝对不会造成老师的困扰！」
「这……」
「拜托！」
「那好吧……就在Ｔ大医院。欸你等等，别跑这麽快！同学，同学！」此时的我顾不得任何人了，只能循着那股冲动迈开脚步，疾步奔走下楼甚至忘了撑伞，停在十字路口前，我茫然地东张西望，对於人生不熟的我来说，Ｔ大医院到底该怎麽去……
要怎麽……才能找到老师？要怎麽才能赶到她身边，确认她安全无恙？绿灯了，我却不知道该往哪走，只能孤独地站在汹涌的人群中，迷失方向。
雨水打湿了我的视线，已经分不清是急得涌出眼眶的泪水，还是不断落下的雨水，也许这两者也没有分辨的意义吧……
叭、叭。
我猛然回头，竟见雨欣的车停到我旁边，她摇下车窗急喊，「小左？真的是你！你为什麽站在这淋雨？这样会感冒的，快上车。」
我乖乖地坐到後座，雨欣姐拧眉，关切地问，「怎麽啦？今天不是要上班吗？为什麽会站在那？」
「老师她出车祸了……」我抹了下眼眶，却发现眼泪不受控制地不断滑落。「我不知道怎麽去Ｔ大医院，所以我才……」
「你可以打电话叫我载你去！」方向盘一转，雨欣姐踩下油门，在这路口回转朝往咖啡厅反方向驶去。「如果我没有刚好经过，你是不是要傻傻地站在那！」
我低下头，歉然，「对不起……我只是很担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才发现自己竟然这麽渺小，什麽都做不到……」眼泪再次盈满眼眶，我吸了下鼻子，胸口堵得发慌。
雨欣姐叹息般地道，「小左，为什麽总是把自己贬得好低、好低，其实你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好，你知道吗？你是得人疼的孩子，要对自己有自信一点。」然後轿车停在便利商店前，雨欣姐匆匆下车走进店里，不一会便拎着一袋塑胶袋回到车上。
「来，里面有Ｔ恤跟毛巾，你进去换个衣服、擦个身体後顺便买杯热可可再出来吧，别着凉了。」
我感动得无法言喻，频频向她点头道谢，雨欣姐只是笑着催促我赶快下车换衣服。不出十分钟我便带着两杯热可可回到车上，将湿衣服放在提袋中安置好。
我很意外的是，上衣特别合身，而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平常都穿制服，上体育课才能换体育服，於是我换上制服长裤，整个人清爽多了。
「再把头发擦乾些，我等等直接载你到Ｔ大医院，要陪我你进去吗？」
「这样太麻烦雨欣姐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雨欣姐看了我一眼，含笑般地道，「我会陪你进去，我待会先去地下室停车，你可以先进去吗？」
「好，谢谢你。」
倚着车窗静静凝睇外头大雨布满整个玻璃窗，我轻轻叹口气，台湾唯一让我不习惯的，便是潮湿的天气，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烦闷。
翻出手机握在手里，我静静地凝视简讯文字，老师没有捎来任何讯息，最後的对话仅是『给我一点时间。』而我回『没关系，我不在乎。』
但我怎麽可能真的不在乎？正因为是老师，所以我才要很努力地假装我不在乎，这样就不会受伤了……
我又想起了咏蓁。
与老师的距离越近，咏蓁的身影越常窜入思绪里，那段抛之异国的过往特别清晰，彷佛告诉着我，不可以这麽做。
不可以，这麽轻易原谅自己。
记忆中的那片海，是不是永远没有乾涸的一天……
／
走进Ｔ大医院後，茫茫人海中其实我不知道该从何找起，於是我走到服务台查询病房，还真的有老师的名字在名单中。
谢过志工阿姨後，我将病房房号传到雨欣姐手机中，便深呼吸口气走往住院大楼，而这时手机却意外响起了。
「筠熙姐？」我错愕地接起电话，立刻听到筠熙姐拔高音量问，「小左！你现在在哪？」
「我？我现在正要去住院大楼，我刚刚才跟雨欣姐分开。」
「我知道，阿杰的朋友载我来医院，我不放心你们两个，所以过来看看。」
我一惊！赶忙将自己的正确位置告诉筠熙姐，不一会果真见她撑着雨伞从不远处走来，我便与筠熙姐相偕走进大楼，有她在总觉得心安几分。
「小孩子就别逞强啦。」走进电梯後她笑笑地勾着我的肩膀道，「适时的示弱也是很重要的，雨欣等会就上来了，我待会在外面等你，你自己进去跟老师说清楚吧。」
闻言，我猛然抬起头，错愕地看着笑吟吟的她，彷佛她什麽都知道了，了解到这点的我头垂得更低了。
「哎，别摆出灰心丧志的样子，你又没有做错事，不是吗？」筠熙姐推着我走出电梯，「对自己有自信一点。」
我深呼吸口气，点头。我一向不喜欢医院的药水味，也讨厌乾冷的空气，总让我感到一阵晕眩反胃。
「好了，我们到了。」筠熙姐轻轻放开我，不忘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辈，彷佛要把力量灌输到体内似的，我忍不住失笑。
一定，可以好好地把我的心意传达给老师的，对吗？
欲正推开病房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意外发现原来是半掩着门并未关紧，而我，恰巧隐隐约约听见了嬉闹声。
我稍稍推开门尽量不惊扰房内的谈笑声，却见到了陌生又熟悉的制服——绿衣黑裙？不正是北一女吗！
『你知道佑昀老师曾在哪教书吗？是北一女哦。』
社长学姊所说的，原来是真的……而接下来我所听见了，才是真正让我吃惊的！「老师，你什麽时候要回来教书？我们很想你。」她的音量不大，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是啊，佑昀，我们还是喜欢你教的数学，你考虑调回来嘛！」另个女同学附和。
大概有四个学生围在病床旁，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见老师，只听得见老师含笑地温柔回应，「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回去。」
……什麽？──这是、这是老师答应她们要回去的意思吗？不要……可不可以求你别离开？
胸口忍不住一紧，会失去这个人的恐惧快速地吞噬我的思绪，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这突如其来的开门，我踉跄几步退到一旁，迎上她们诧异的、疑惑的目光，头垂头更低了。
直到感觉她们走远了，我才敢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远去，那才是……老师原本的世界吗？
「有人站在外面吗？」
温润的嗓音听得我鼻酸，下意识地转身往後退，眼前却多了一个人影挡住去路，我抬起头，竟是筠熙姐！
她叹息般地看着我，摇头，「小左，你别再逃了。」转头看向一旁，那是刚刚北一女的学生离去的方向。「你不该因为这样就觉得自己不如别人。」
我点头。
「小左，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筠熙姐莞尔一笑，安慰似的摸摸我的头，「相信我，在别人眼中，你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我知道这是筠熙姐的安慰而已，我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至少，要亲眼确认老师的安危。
走进双人病房时，我轻轻带上门，鼓起勇气走进老师的视线，却不敢正视她，只敢低着头站在那沉默不语。
「思、思婷？怎麽是你？」
心一紧，我只敢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我听得见她沉沉地呼吸声，也感觉到她灼热的视线，却不敢靠近她、走近她。
深怕自己这一踏出，就改变了什麽。
而我，不想改变任何事。
「为什麽要低着头，不看我？」老师无奈地却又温柔地唤，「思婷，过来好吗？」
我仍然不为所动。我该满足的、我该离开的，可是我却动不了，既是退不得也近不了，我已经走到这了，那我还能做什麽……
「老师没事就好，我回去了。」我匆匆地扔下这句话就想往外逃，却被她冷声喊住。「左思婷！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呆住。
我听见背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下意识地赶紧回头，却见一旁的点滴架因为大动作而撞倒在地，我顾不得那麽多了！
「老师？老师你还好吗？」我上前扶起点滴架紧张地看她的伤势，这才发现她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擦痕，额头也贴了一块纱布。
这样脆弱的她，看得我心好疼。
「思婷……」
原来忍了那麽久的眼泪，让它溃堤竟是如此简单，只要一声温柔的轻唤，足以让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不要哭……」老师捧起我的脸，深深地看着我，深深地。她的动作既温柔又强硬，不容我拒绝却又舍不得我似的挣扎，在她脸上清晰可见。
而我，从她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会不会很痛？」她顺手抽几张卫生纸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不痛，看到你我就不痛了。」
「骗人。」我吸了下鼻子，别开眼。
「是，我骗人。」老师笑得温柔，手滑至我的腰侧，抱住。「看到你哭，我心很痛。」
我一怔。
「为什麽刚刚又想逃了，你又感到自卑了对吗？」
「我……」
「你是个好容易自卑的人，把自己贬得比谁都低。可是我说过……我会把我的光借给你，让你在浩瀚暗沉的夜空中，闪烁属於自己的光芒，我会伴着你，走过漫漫长夜。」
眼泪簌簌地滑落，我却不敢、不敢伸出手抱紧眼前的女人。
「为什麽……老师会出车祸？」
「理由。」老师抬起头。「我欠你一个『理由』。下午在台北出差，我好怕赶不回来，谁知道下起大雨，不小心就打滑了。」
「为什麽要这麽急？明明你可……」「因为我有一种要失去你的感觉了。」
我愣住。
「我有一种『如果不在今天告诉你，我便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的直觉，所以我赶回来了。」
四目相交的那刻，我彷佛从她认真的神情中，找到了解答。
「我可以问最後一个问题吗？」我问。而老师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抬起、吻落，这次她没有任何的犹豫、顾虑，这麽坚定地、认真地吻着我。
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幸福得不断膨胀彷佛要跳出胸口似的又热又疼，也好温暖，随即而来的却是恐惧与心酸。
女人哭了，我也是。
彼此分开的那刻，我欲正开口却被摀住！错愕地迎上老师通红的眼，她却摀住我的嘴，颤抖道，「思婷，还不要説……」
我愕然。
「求你……还不要说出口……」
老师的笑容，很悲伤。
「许海岑……对你而言许海岑是什麽？如果今天躺在床上的人是许海岑，她也吻了你，你会不会也回吻她？你会不会推开她？」
我愕然，却无法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当然不会……
「我说我没有喜欢的人，是因为我——」老师伸手抱住我，我感觉到她深深地埋进我的颈窝。
「因为，我爱你啊……」
我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僵直身。
「但是思婷……其实你……」老师轻轻说着，无力叹息。
「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对吗？」
我阖上眼，任凭眼泪从眼眶滑落，无可遏止地流着泪。
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女孩。
我站在秋与冬的交界处，同时为这两个季节怦然心动。
我的世界……彻底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