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企鹅君原以为流浪客是讨厌祈佑南的贵族派过来胡说八道的,但如今看来,传闻未必是凭空捏造。
「祈洛希是AI」,这则传闻的可信性很低,根本像科幻小说,祈佑南绝对有能力搬出一大堆反驳理据,例如:哪家研究所敢公然进行人体实验?出身於平民家庭的祈家夫妇哪来的巨额金钱去购买AI核心、改造植物人儿子的肉体?更何况这是犯罪行为!
但很奇怪,流浪客现在自信满满的态度,似乎料定祈佑南不敢否认。
难道祈洛希真的是AI?
抑或流浪客手中握有祈佑南别的把柄?流浪客是C君?
企鹅君咬了咬牙,深呼吸,说:「既然是没根据的传闻还是少说为妙,这绝对会为当事人带来困扰。」
「真可惜,这个话题满有讨论价值嘛!」
说话的不是浪客男,而是被AI话题吸引过来的洋帽洋裙少女。
该死的是,与她手牵手的西装男生好似早已彩排过的,紧接说出讨好似的建议:「既然这麽顾忌,我们就不说祈佑南好了──不妨说一个『故事』吧。一对夫妻,被改造过的AI大儿子,还有小儿子。」
「欸?好提议,我想听更多这家人的故事!」
这是恶意的游戏。为登场人物赋予不同的代号之後,他们就能变本加厉地畅谈他人的乐事。悲哀地,大家没说什麽,只是凝望着站在黄金树正下方的浪客,静静等候;他们在等候更多消遣用的传闻。
即使不愿意再谈,企鹅君只能趁着大家尚未张嘴,抢先发言表态:「不管怎样,弟弟是无辜的。AI哥哥不是他买的,他也是後来才知道哥哥被换成AI核心。」
猫女立即呵呵笑着扬起爪子:「嗯嗯!我也觉得祈……那位弟弟,很可怜啊!整个故事里最错的是他们父母了。」
「嗯,他们可能真的错了,但他们买入私制AI,必定是因为他们十分疼爱大儿子,他们接受不了儿子变成植物人的事实。」
骑士装扮的中年男子朗声批评:「不能拿『爱』『舍不得』作为犯罪的藉口吧?这样有爱也能强上女人了。」
「不、这跟强奸不同。永久性植物人就像被破坏殆尽的旧程式,要修理到让他动根手指几乎不可能,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让这类植物人安乐死。这对父母悲痛之下,用谎言创造了一个继续活着的AI哥哥,让一家人都继续获得幸福。」
「哟?这样子的家庭也算幸福?」
「根据浪客先生的故事,他们是幸福安乐的。他们一定已经接受了那位AI成为他们的家人。」
人类和AI组成家庭,毫无芥蒂,相处融洽?连企鹅君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荒谬绝伦。那对父母分明是死了儿子,自己寂寞难耐,就利用AI重拾幸福。
AI终究是人类的替代品,这是最好的例子。
不晓得祈佑南听到这堆舆论会有什麽想法?若传闻是假的,他应该会当成是全天下最蠢的闹剧来看。
刚才那位猛地吃寿司的魔术师还在偷听吗?
他茫茫然地想着之际,流浪客的喉咙便放出强而有力的质疑:「这麽说来,植物人儿子和AI儿子,那对父母更喜爱後者?」
没错。连侦探企鹅也想举手投降:当儿子有了无法逆转的缺陷後,父母很快便放弃了他,选择替代品。这是什麽世界?
「这对父母的心肺被狗叼走了,是吧。亲生儿子的灵魂肯定得不到安息喔。」
「真是有趣!日後弟弟遇上交通事故也变成植物人,他的大脑也会被挖出来,装个AI核心进去吧!」
「嗯嗯,然後大家的生活依然非常幸福。」
「AI真是有够方便呐!」
大家都认同祈佑南没有犯错,却不断拿他的父母来开刀──虽然,连企鹅君也认为祈家父母可耻、可悲,感想跟他人相同。
替身是不正确的。
被取代的人可怜,替身也会质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他再也清楚不过。
泛汗的十指缓缓交错,周围的人们无休止地嘲笑着那个家庭的丑陋,这比「十字之夜」的双方探讨更为极端、更具攻击性。没有人需要为自己的任何言论负责,也不用担心会伤害到谁。
不远处的魔术师还站在远地,一动不动,犹如石柱。
流言散布者的流浪客唤了侍应过来,叫侍应为他倒葡萄汁,接着继续贬低这家人:「祈佑南的……啊不,这对父母恐怕是八点档看太多,才会想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不过,我也得称赞他们,养了那个AI十多年也不倦。」
酒水泻下的弧度稍微向外倾斜,面带微笑的红衫侍应肯定默默把这番话听在心里。正确来讲,是流浪客特地说给他听的。
企鹅君实在吞不下这一口气,趁着侍应还忙着为大家送上甜点饮料之际,他大开喉咙说:「一直说谁对谁错也没意思。我想到某些情况,他们可以是无奈之下才买了AI。」
「喔?」
「愿闻其详。」
「他们全家都被骗了。他们付钱去买的是儿子的苏醒,但研究所办不到,乾脆送他们AI替身了事。」
流浪客象徵性地点头认同,嘴巴却相反:「当作是这样吧?但这对父母後来发现儿子被换成了AI,依然不闹上法庭替真儿子讨回公道,足见他们并不把亲儿子放在心头。」
企鹅君立即说出比较合乎情理,更让大众接受的故事版本:「另一个情况。车祸後,弟弟觉得自己害死了哥哥,精神不稳定,每天都不吃不睡。父母不想失去了一个大儿子,连小儿子也要赔上,才会制造出AI哥哥。」
「哈,哈哈!为了让活下来的人过得逍遥快活,就牺牲死人?」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们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哥哥,连个坟墓都没有,彻底被遗忘,这才是真正的无可奈何吧。」
「为了活着的人,没办法。」
企鹅君淡淡地重复。他突然想到,流浪客可能是已经死去的祈洛希的朋友,或者是亲人,例如表哥、叔叔,所以得知众多祈家的「传闻」,此刻的怒意亦能够解释了。
身边的贵族们不吭半句话,他们跟小平民一样,遇上任何争斗都会伫立在安全范围内,隔岸观火。
「为了活着的人?植物人也是活着的人。世界发生过植物人误判的案例,全身瘫痪但意识清醒,配上电子设备就能跟外界沟通。而那对父母为了省却麻烦,亲手将儿子存活的希望扼杀掉。」流浪客沉下脸,目光阴霾,「他朝一日植物人醒过来後,看到自己的一切被AI取代,他会有什麽想法?」
侦探心虚,说话力度远没有刚才狠劲了:「他……不会知道的。他已经死了,由AI取替了。」
「大脑。他的大脑还没死,被挖出来後到底藏在哪儿?搞不好被医院接收了。」
「就算他的大脑还活着,他已经没有身体,没有任何感官。他永远不会知道接下来的事。」
争辩到此为止。流浪客双唇紧闭成一直线,空气中隐约传来深切咬牙的声响,喀喀数声,彷佛连牙齿都会崩裂。这场辩论战是企鹅君赢了,在无视人伦道德的情况下赢了,绝不光采地赢了。
观赏过一场闹剧後,猫女首先高调地打了个大呵欠,竖起长尾巴离去。接着,围在黄金树下的群众如同逐渐剥落的水泥外墙,在时间无声的流逝下,一点一滴地脱离这个圈子。
流浪客傍在黄金树的枝干上,昂首注视头顶的金苹果,碎金彩光洒落他的长披风上,就像浸遍全身的泪水。
企鹅君心头很难受,他不再逗留,转身张望,那位黑袍子魔术师已经不在餐桌旁边了。
「南……」他走到那雕着精美蔓藤纹理的木头长桌,刚才魔术师站着的地方就是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在他眼前的碟子都清空了不少,男侍应正端着一大盘鲜制的寿司填充中。
企鹅君认为那魔术师是祈佑南。不,其实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而已,没有根据。
RoyalParadise的前园与後园说大不大,走几分钟即可逛遍整个活动会场,但是在黑夜中寻找黑衣人绝非易事,就算有满天的金色果实照明也没用。仔细逛了两圈,企鹅君并未找到跟祈佑南体型相约的魔术师。
「……现在邀请来自G市的魔术师Tommy为我们表演完全没有电脑特效的精彩魔术!」
侦探回望宴会场地的中央,一名身穿红披肩的高佻魔术师轻盈步上舞台,那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拔腿就跑,冲出这个充满流言与伪装的会场,一颗心悬吊着,胸口包裹了许多个「急」字。
他使劲拍打後脑,昨天还是该接受那则好友邀请的!他变成了一只迷路的蜻蜓,沿着RoyalParadise的外围探索。这一带就像大型公园,清幽翠绿的环境里设置了石制长椅和亭子,供贵族们乘凉休息;淡蒙蒙如斜阳的路灯,照亮了草原,媲美真实大小的十二生肖石雕肃静地屹立在路旁,散发出肃然之气。
四下无人,瞧不见任何车辆。如此幽静的环境,祈佑南的呼吸声大一点儿,企鹅君都有自信可以将对方捕获。但祈佑南躲在附近吗?
刚才看见的长袍魔术师是否祈佑南,他也不敢断定,只是觉得非常相似。
心头沉甸甸的,足踝也是绑了铁球似的沉甸甸,但他必须继续找,这是他最後的放任。
《贵族之乡》之行,是放任自己不断地接近祈佑南。
往错误的方向找,只会离祈佑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