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星」晦人,出身及本名不详,峥嵘阁身价最高的刺客。年纪轻轻,手上却已血债累累。一族上下几十口被他一夜杀尽,乃是家常便饭。峥嵘阁这些年夺去的人命,有一小半都出自这个少年之手。
司空衍藉着火炬,大着胆子凑近去看。那瘦骨嶙峋的人影被锁链拴着四肢,面朝下萎在地上,如同先前所看到的,仍是动也不动。
他的肩膀上有穿刺伤,双手双脚软绵绵地垂着,呈现不自然扭曲的角度,看来是被卸了关节。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布满的刑求伤痕自不必说,多处皮肉翻卷,有些地方甚至见到了骨头。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遍布整个牢房的血迹,喷溅在墙上和房顶上的暗红色已然乾涸,而地上的血水还是新的,浸透破烂衣衫,淅淅沥沥地淌满了地面,凝结成发黑恶臭的一滩烂泥。
这个人简直流空了身上所有的血,只剩下一具乾瘪的皮囊,以至於司空衍第一眼看去,竟以为他原本就穿着一身红衣。
被窥视的犯人浑然不觉,从司空衍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肋骨在极细微的,快速的起伏。除此之外,他几乎就像是死了。
司空衍总算明白为何天罡会不再对他严加看守——就像没有人会费劲理会一条离了水,又剁了鳍的鱼一样。
要开口问他吗?真的到了这一步,司空衍反倒毫无头绪。但是他的时间有限,不得耽误太久。
「喂,你知道司空长乐这个人吗?」他试着开口。
他的声音在牢房回荡,但没有人应答他。
司空衍有些气馁,但随即劝慰自己,此事荒唐,本就不该抱持太大希望。他坐下来,又问了几次。
晦人依然面朝下一动不动,纠结脏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
他这样真不会把自己闷死吗?司空衍不禁担忧。
还是说,他已经虚弱到连即将窒息都感觉不出?
眼看问询无望,司空衍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忽然折回来,鬼使神差的,将手臂伸进了栅栏的缝隙。
晦人的身躯距离牢门甚远,司空衍努力伸手,终於使劲够到了晦人铺散在地的一缕头发。
他把头发轻轻往旁一拽,晦人便被扯得侧过头,露出了小半张脸。
这张脸和身上同样,糊满了血污尘垢,看不出什麽名堂。他似乎感受到火炬的微光,眼睫一抖,接着长长地喘了口气,呼吸趋於平稳。
「好了……至少临死前睡个安稳觉。」
司空衍松开晦人的头发,正庆幸自己的举动没有惊醒他,就听见铁链绷紧发出的铮然脆响。
他的手臂尚未完全抽回,不过一瞬的功夫,腕上便是一阵剧痛——晦人竟竟扭动身子,张口咬住了他。
谁也不知晦人是如何在四肢脱臼的情况下发力往前移动的,少年仿佛脊梁上吊着一根无形的绳,即便拖着手脚,仍是飞也似的蹿到了司空衍面前。
铁链早已绷到了极限,晦人四肢的骨头受到大力拉扯,发出了不堪折磨的哀声。即便如此,他仍然紧咬不放。
少年的双眼完全睁开了,那是司空衍从未见过的目光,狂热、贪婪,像一匹被开膛破肚却仍要疯狂进食的狼。
司空衍死命往外挣扎,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用另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没有扯开喉咙呼救。
晦人咬着他,面容狰狞,一口森森的白牙全是血垢,司空衍甚至听见他嗓子眼里传来野兽一般低低的咆哮声。
两人隔着铁栅僵持了一会儿,司空衍惊恐万状,总觉得自己的手臂要被整只撕扯下来。晦人逞凶一阵,终於是虚弱力竭,忿忿地松了口,重新跌回地上。
司空衍赶紧检查伤势,血淋淋的一圈牙印,竟深可见骨。
「下面没事吧?」楼上那人似乎已经听到动静,远远地喊。
「没事!」司空衍遮掩住伤口,心有余悸道,「我这就上去!」
他快步往外走,回头一看,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家伙意外的安分,也不知是脱了力,还是又昏死过去。走了几步,便彻底看不清了。
手上伤口血流不止,司空衍扯下衣物匆匆缠了几圈,仍是疼得脸色煞白。
他强作镇定地回到牢房入口,谢过那守卫弟子便踉跄着奔了出去。一路行至星宿坊外,擂鼓一般震动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错事。虽不知错在何处,却极其令人不安。
茫然四顾,只见远处夕阳已经落山,一抹血红的光线从云边透出,那光芒微弱地跳动着,终於化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消散在天地之间。
而被他抛在身後的星宿坊,也渐渐沉入了蔼蔼的暮色中。巡守的弟子们沿着坊内道路一一点上灯火,远看就像一串串纵横相连,莹润闪烁的金珠。
在暖色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牢房的地下室里,晦人那力竭将死的身躯,回光返照似的动了一动。
「咳……」
他侧趴在地上,呸掉了一嘴的血,半合上眼睛。
这些日子他混混沌沌地挨着打,忍着疼,因为一切多余的思虑都会消耗精力,所以他像是疯了
傻了,像个灵魂出窍的肉身。
以往只要能活着回到师父身边,再凶险的情况他都能熬过来,但是这次,他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晦人以额头撞地,低低地呻吟起来。不知是肋骨断了还是别的什麽内伤,他连呼吸时都感到阵阵锥心的疼痛。
外面的天似乎黑透了,守卫的弟子换了一轮班,但没有进来点灯——晦人听见他们嬉笑调侃了几句,说这儿一天比一天臭了,没有人愿意靠近。
於是晦人的牢房陷入了一片漆黑。当他尚且是个孩童时,也曾经有过惧怕黑暗的时期,但是如今的他藉助一星半点的,从阶梯上方透下的微光,便能在黑暗中视物。
晦人看见束缚住他的重重锁链,还有满地湿漉漉的血迹。如他们所说,这里实在太脏,太臭了。
他的四肢已经被错开了关节,再加以镣铐固定,寻常人断然不能挣脱。但他此时竟不那麽在乎这些不适了。
「司空长乐,司空……」
他哑声念道。
峥嵘阁组织存在已久,接过的委托数不胜数,只要付得出价,上至王侯下至乞丐,谁都照杀不误。如今方璇已死,那些尚未算清的新仇旧账,便一股脑的找到他头上。
天罡会拿了很多名字来问他,但其中并没有这个名字。
虽然司空长乐此人他记得很牢,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是一个普通平民模样的家伙,跑到牢里来问他。
那人身上有一股各种金属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说不上难闻,但也并不令人舒适,和师父身上的清香截然不同。
晦人转转眼珠,心中久违的起了一丝好奇。
幼时见过的那具雕像哀戚的面容浮现脑海,晦人感到自己或许正受到冥冥的庇护。逝者往事尚未消散,似乎有什麽命运降临在他身上,一种强烈的挣脱欲望涌现心头。
还未完……还未完!
晦人胸膛震颤,像个破漏的风箱似的,发出了似癫似喜的气音。
打铁的人身上虽然味道不怎麽样,但往往带着有用的东西。
他弓起身子,喉头滚动几下,呕出了一枚细小的金属——这是他从刚刚那人袖子上咬下来的,铁匠用来丈量成品细处的尺针。
针尖沾染着血沫和黏液,被他叼在嘴里,微微闪烁着湿润且冷酷的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