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眉听着这些她不曾知晓的真相,原来当年在慕家果真有过一段因她而起的劫难。在她十三岁那年爹的去世,栖音寺住持的一席话,几乎确定自己背负的厄运,只是後来她把满腔的怨恨都放在了被慕承悠抛弃这一点上,却刻意忘记这一切反而由她造成的呀!
凛冽寒风中无言吹落的一滴泪,唤醒了她稍稍从自责中的沉郁。如此的她,有何资格说要带走秋湄,又有何资格认祖归宗、再平添更多的灾厄?
她试图抬起手嚐口热茶舒缓过度起伏的心情,却发现悬在半空的右手颤抖不已,只好放弃,握拳缩回衣袖,竭力稳住沙哑的声线道:「呵,慕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瞧我,都有些身同感受了。」
瞧着慕莹生难受不堪的神情,慕承悠提壶替她添了茶水,压下不忍地续道:「抱歉,只是老夫想着,若小女能顺利长大,如今该是像莫姑娘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了吧,便冒昧地请你跟我们来喝茶了。可惜啊,她在刚出世不久便意外夭折了。」
是啊,夭折了呢。
若是她在那时就被慕承悠一手掐死了,或许就不必有过後那麽多的折磨与伤痛了。那样,她在颍州的爹娘也就不会因为她双双身故,临渊也不会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竟让她连相认的心都淡了,先前所反覆细想的质问在一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何不,就让慕盈这个可怜的人就葬身在十七年前的一个回忆里呢?
「不如,莫姑娘今日就当作我们的女儿,陪我们度过这个春祭好麽?」良久,一直沈默的秋湄也忍不住启唇,道出他们仅有的渴望。
只因,今日过後,他们便不复相见了吧?
犹记得那日清晨,秋湄一睁开眼,竟看见彻夜守在她床前的慕承悠。她才坐起身唤了声,他便伸手抱紧了她哽咽道:「你早知道了吧?她就是我们在十七年前失去的盈儿。所以你才肯回到我的身边,对麽?」
本来她挣脱着想否认,却敌不过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回忆,包括那年她失去了所有,又在清修了十多年的本能寺失而复得。
他说得没错,她在一看见慕莹生就认出来了,毕竟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眉眼?可很快却让她一直禁锢自己的心又缩回自己的躯壳中,快要忘记那段几乎吞噬了她的往事。
可即使慕盈回来了,如今的慕家更加不会愿意留下一个後患。可幸的是,慕承悠不再如十七年前那般癫狂,这些年他内心的愧疚与对自己的憎恨已经淡化了当年的执着了,这些在他每次上山见她都已足见他对慕盈仍保留着一丝丝的亲情。
所以,无论自己多麽想与慕莹生相认,她都只能放下这般执念了。既然慕承悠已经承诺不作为难,明日便会安全地送走她和同行的莫临渊,只要确保她在别的地方生活安好,她便愿意妥协,不做纠缠。
唯一令她欣喜的是,邀请慕莹生在西渔一聚倒是他的主意。或许她结发快二十载的夫君,并非自己想像的那般无情。
也罢,这顿茶就当作一场最後的送别,不好麽?
就让她这个不孝的女儿,尽一点迟来的孝道,享一次仅有的天伦之乐,可以吧?
「慕大人如此盛意拳拳,若莹生再推托,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说来话巧,我的爹娘早在四年前因故身亡了,也请慕大人和夫人假装是我的爹娘呀。」
「好、好!」仿佛在一刹那,所有的心结皆烟消云散,他们重新聚在一起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慕承悠不觉老泪纵横,长满老茧的手满怀喜悦的举杯饮尽。
「哎呀,这菜都凉了,快快起箸吧!」秋湄也掩不住清泪,只得偷偷转身以长袖擦拭。但转过来又回复热切张罗的模样,急於把多年的遗憾一次填补:「盈儿啊,这鱼可鲜着呢,你可得多嚐嚐!夫君,这椒盐味儿的可是你最爱吃的⋯⋯」
如此放下猜疑与敌意的交谈亲近,慕莹生也卸下心防地享受这短暂的温暖。
不知不觉午时步近,茶客渐多,又随着春祭的楼下市集开始兴旺,只消一听便可想像外面途人纷纷熙来攘往的景象。
在秋湄尚打算多叫几个驰名小菜时,却忽闻慕管家急匆匆地推门而进。二月的天,却是豆大的汗珠凝在鬓角,他也顾不得抹去,嗓音慌张道:「老爷,不好了!二夫人她要生了!」
这场景恍如隔世,就像是慕莹生出生的那一日,忽然心生不安。
「什麽?现下才七个多月的身孕!」只见慕承悠回过神来,便从怀中取出一锭白银,顾不得後面的女眷,连忙走在管家前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事出突然,慕莹生也当机立断地扶着秋湄紧随其後。路上从管家口中得知,事缘王淳音在庭院散步回房时突然下腹剧痛,她不慎摔下仅有五级的石阶,地上鲜红一片。随即婢女发现已立刻请去大夫,只是现下难产,情况不容乐观,大夫也明言有可能大小不保。
慕承悠一听,脸上晦暗不明,艰难地道:「若必须选择一个,那就保下孩儿。」随即他便骑上骏马,与管家俩人前後如风地往慕府奔驰。
随後的秋湄神色恍惚,只喃喃自语:「这可是慕家最後的血脉了,上天可得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啊!若能度过此劫,信女愿长伴青灯左右。」
捕捉到那细语的慕莹生则心下一惊,尽管对那个人已有些释然了,仍陡生寒意。她回想起不久前的夜,那女子对腹中胎儿满怀期待的纯净音容,便感到隐约弥漫的悲哀。
待她们乘坐的辘辘马车疾驰而至时,府里已传来噩耗,母子皆在前一刻咽气了。
闻讯赶至的莫临渊虽也把随身的保命药草都用上了,却也因产妇的血崩过重,已回天乏术。他眼看着床上一片血染的狼籍,只得无能为力地安慰着悲痛欲绝的三夫人。
慕承悠如一尊肃穆的佛像不发一语,除了第一眼开始迸发出的一声压抑的怒吼:「我慕承悠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什麽,上天要如此赶绝我至此?!」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却教甫从正门进入的慕莹生清楚听见了,她疾步冲进二夫人的寝室,只见她仍死不瞑目,双手仍僵硬地放在拱起的腹部上,身下血淋淋地染透了床板,甚至溅到地面。孩子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难怪她无法安然离去。
慕莹生哀恸地伸手抚上她的双眸,轻轻地替她阖上。这一刻,她竟鬼使神差地看向慕承悠的方向,可那人却独自背对着她,不肯教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她不禁苦笑,都这个时候了,自己想的竟然是他是如何想这件事、如何想自己的。本来慕家与她已是毫无瓜葛,二夫人也合该相安无事地迎接孩子的出生,若非她执意要来,又怎会将灾厄再次带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接二连三身边人遭受的厄运,她无法再次懦弱地避开自己的责任了,这次她若能做些什麽的话⋯⋯
在莫临渊察觉到慕莹生异样的神情时,却是迟了。这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只见慕莹生已将手掌放在二夫人的腹部上,他人没有注意到,她衣袖中的蛊虫已贴伏在隆起的肚皮上探取死者的魂魄。
这时莫临渊知道,周遭纷攘的声音容易干扰慕莹生的施术,稍有不慎,却是连她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於是,他谎称自己还有一丝办法看看能否救出胎儿,便尽力摒除其余的闲杂人等,最後只余他与慕莹生二人。
待他关上房门转过头来,只听慕莹生下巴处淋漓的汗水,眼眸怔怔地望着上方无形的风,大喊一声:「不妙了!临渊,快把大夫叫回来!」
「怎麽了?胎儿尚有气息麽?」
「他已经死了,但由於新生孩子在母胎吸收的对世间的留恋是最深的,因此他能成功凝生的机会比起其他人是最高的。当务之急是让大夫剖腹取子,我才能把他的魂魄聚齐,再为他施行凝生术。」
莫临渊也不疑有他,赶紧快步将已出了慕府十里之外的大夫带回,请托他将胎儿取出。随後他又把慕莹生在厢房的包袱带来,兴许对她有所帮助。
在大夫取出的死胎已是成了人形,被放置在王淳音的身旁。随即,慕莹生连忙从包袱中取出用她的血养了四年的蛊虫,等待蛊虫吸够了胎儿的魂魄,便将他们全部封印在肉体内。
接下来,便是等待魂体合一的时候。
结束後,慕莹生慢慢伸出虚弱的手指探了下孩子的气息,即便细如蚊呐,但好在这个孩子终是活过来了。只消他渐渐适应回到这个身体,一切该无大碍了。
疲累的双眸阖上前,慕莹生看着窗外的梨树枝头结出的数个花苞,如同漫开的一片片飞舞的白雪⋯⋯
岁月一晃经年,又到了约定之日,慕莹生按捺不住焦急地倚在窗前等候。
一阵熟悉的蹙音渐近,她方露出浅浅的笑容。原是莫临渊从驿站捎来了书信,他轻扶着慕莹生到檀木椅上坐着,一字一句地念着秋湄写给她的近况。
虽眼睛不大好使了,但宣纸上飘来的墨香仍清晰可闻。她庆幸即便当年破了「凝生术」中不可为血亲返魂的禁忌,苍天并没有夺走自己所有的感知,只是无法再如以往辨物而已。如今她的法力锐减,或许此生都不能再逆天施术了,而且身体的反噬逐年递增,可能今年不能视物,明年又听不见了。
但若时光回溯,她仍会选择救回那个现下与她共享生命的弟弟,纵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耳畔的温柔嗓音让她愣愣出神,她开始担心,自己还能陪伴他多久时日呢?这个总牵挂她的男子,总是让她不能从容离去。
只是她不知道,失去法力的她才能真正让莫临渊感到放心,不再过上担惊受怕的生活。只要她还在身边,便一切足够。
——《清潭》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