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晨逸四望着卫采明的书房，与书桌上放置的麦克风等杂物，不经意瞥见电脑旁的烟灰缸，内心顿时有许多的念头闪过，便说：「阿明，你如果真的离开〈镇世〉，我跟你之间最大的连系就切断了。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如果你执意要离开的话，副会长这个位置不能一日空置，我势必要……」
「要如何？把这个位置，换给你的婆吗？你现在究竟是在拜托我，还是在威胁我？」卫采明问道。
项晨逸还没答覆，卫采明便道：「我希望你说到做到，等一下回到家里，就可以把我踢掉了。」
项晨逸只是低头，没有言语。
无聊间，卫采明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然日落，便道：「你也该回家了。还是说，你想留在我家吃晚餐？」
尽管卫采明是以讽刺的语气问道，项晨逸却真挚地答道：「──我本来就这麽想！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找个可以坐久一点的地方，我们……」
「不用了，我还不饿，而且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没有空。」
今天的卫采明比平常要来得更加冷淡。
项晨逸想道：『难得有机会见个面，就算只是陪我一起吃个饭也不行吗？又不会叫他帮我付钱……』
项晨逸见卫采明似是有心要赶人，自办公椅上起身让座，样子较之方才，要恭谨得许多。
卫采明坐下後，犹感椅子上仍残留着项晨逸的余温。他把椅子转过去，背对着项晨逸。
「毕竟今天也是我来得太过临时，你要忙，这也没什麽，要吃饭，我们下次再约就好了。」
项晨逸作势要离开书房，却回顾了一眼：「阿明，下来锁个门，顺便陪陪我吧。」
「哼。」卫采明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这让项晨逸不明白，究竟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卫采明当真作如此的反应。
卫采明将椅子转过来，面对着项晨逸，双肘放在扶手上，双手交叉道：「我玩这款游戏，已经三年了，从国中毕业开始，一路玩到现在……」
项晨逸闻言，像是找到发挥之处，立刻深入道：「这毕竟是你努力了三年的游戏，你的青春与回忆都在这款游戏里……」
「但是我也要顾及『沉没成本』，你国中公民课本没教过这个吗？」
「呃、还没有──可是你可以教我啊……」
「以前，我已经赔了三年，在这款游戏里。以後，你还要我赔下一个三年，甚至是大学的四年在里头吗？你现在还无法体会我的感觉，只是因为你的时候还没到。」
「就算你舍得抛弃我，抛弃Vino，抛弃大家，我也敢说，我不会抛弃大家，因为我舍不得……」项晨逸口中的「Vino」，指的便是程薰。
「哈，你说是抛弃，就是抛弃吧。你如果觉得朋友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免洗筷尔尔，我也无法改变你的想法，但是，我的确不是你『这种人』。」
「什麽意思？」
「你也国三了吧。基测不重要吗？」
「当然是很重要……」
「那你为什麽不卖号呢？〈镇世〉早就已经没落，看他在哈哈姆特的排行榜跌出二十名开外，就能知道这一点。现在不卖号的话，以後就不值钱了。与其说我抛弃同伴，不如说，你为什麽不跟我一起卖号呢？」
「然後呢？那又怎样？」
「嗯？」
「你衡量这款游戏的眼光，就跟哈哈姆特的路人一样吗？」
「不然你告诉我，这款游戏跟其他的游戏有什麽不同？它有比较好吗？它是韩国线上游戏之父亲手监制的吗？不是。它的制作人、开发商还有台湾的营运商都是垃圾。数值不平衡，一更新就把旧职业改烂，课金就能变强，游戏里的人不是外挂就是台战，它──」卫采明还没说完，就被项晨逸的话打断。
「──你在这款游戏里的夥伴都还在啊！这就是这款游戏，跟其他游戏的不同！」
「晨逸……」
才觉得项晨逸的语气变得不大对劲，卫采明看向项晨逸，只见他微微垂着头，耸着瘦小的肩膀。
「我的朋友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我本来以为你能继续陪我，可是、可是……」
卫采明听了这话，简直头痛，「别这麽别扭。我不是说我只断网三、四个月？我是能插翅跑了吗？」
「我可不知道你到时候人还在不在，能不能联系。毕竟，你是『这样』的人。」
这话，令卫采明心里一紧，「…『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如果你觉得我冷血，就是我错看了你，而你，也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交朋友的眼光。如果你觉得我烂，那你只会比我更烂，我们两个都是烂人，我就烂，你也烂，我们都很烂。」
「──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你！你的朋友看起来很多，可是也只有我……」
项晨逸说到一半，抬眼看了一下卫采明，心下揣摩了会儿，便没继续说下去，只另外道：「这些事，我们之後再另外找个时间聊吧。」
卫采明也感觉到此时的气氛并不好，起身道：「…没事，我送你。」
项晨逸没理会他，转身迳自下了楼，当卫采明走到一楼，项晨逸连鞋子的後跟都没拉好，已经飞快地夺出门，连大门都没阖紧。
「都在一起那麽久了，你还觉得我是那种会消失的人？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跟你认识这三年，难道都是白费吗？」
卫采明打开尚未阖紧的大门，站在室外，望着项晨逸仓促离去的背影，自口袋里拿出一包卡士特7号与一支Zippo打火机，自菸盒中挤出一枝菸，衔在嘴边，点上了火。
随着项晨逸的身影，已在转弯处消失，香烟袅袅上升。
卫采明静看着徐徐燃烧的菸头，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菸头向上急燃，菸头化作一截香灰，保持着菸身的形状，直到掉落在地，才散作尘灰四散，被晚风带去。
卫采明自微张的口中，吐出一口白菸，随後咽下一口唾沫，勉强润湿了乾哑的喉头，哑声道：「…项晨逸，你真傻。而我比你更傻。」
※
隔日是星期日，尽管是假日，可以睡到自然醒，身为高中生的卫采明，仍习惯早睡早起，故他在早上十点，已经醒来。
『这麽早就上线，理应不会再出什麽么蛾子吧？』卫采明心想道。
他习惯性地坐到书房的电脑前，打开喇叭与萤幕，前去打开窗户以後，拿起桌上的菸盒，拿出一根菸，用食指与中指衔到嘴边点了火，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昨日他已带角色回到总坛，由於和亲密度较高的友人们一起组队挂机，可以随着时间流逝，提升一些经验值，因此他和公会的夥伴们只要没事，都习惯在总坛挂机，而非各自下线。
哪怕他已经不需要经验值，只要他人还在那个地方老实地待着，他的朋友们便能因此得到经验值。
想起这些枝微末节的游戏设计，再想起昨夜项晨逸曾说的那些话，卫采明不由失笑。
『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你！你的朋友看起来很多，可是也只有我……』
──只有你什麽？你想说我当时身旁的朋友，都是为了我的装备、道具，为了和我一起刷副本、为利益而合作的朋友，而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吗？你敢说，你就清清白白，完全没那些想念吗？
卫采明都不敢想，昨日要是把话说到如斯地步，项晨逸性子本就极倔，会不会就此与他绝交？也难怪项晨逸把那番即将出口的话，硬生打住。
「晨逸，跟三年前一比，你也成熟多了。」
相较起来，昨日没克制住的，却是自己。
回思昨夜对话，自己不乏些尖酸刻薄的回击，然而对着朋友，确实该多些包容，而不该是这般态度。这是他卫采明的个性不错，可这种满身带刺的模样，应该在跟敌人嘴炮时使用，而非在同生共死的朋友面前展现。
卫采明本来琢磨着，要是看到项晨逸，就跟他道歉，就算说得有些迂回，他至少也能体会一二；却没料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昨日之事重演，总坛里再度屍横遍野。
同时，公会语音里，亦传出程薰的哀号：「杯子，你来得太慢了。大家都死光了。」
就在卫采明施术，将公会众人一一复活之时，少女稚嫩的声音，自喇叭中传出，幽幽哭泣道：「呜，他们一人一把紫爆镶钻，我们怎麽可能打得赢嘛？」
这名说话的少女，素来与卫采明的关系比较铁，卫采明闻声，不由得有些心疼，出言安慰道：「确实，雪夜抄的金主大咖，可是出了名的。有一届，雪夜抄曾经夺冠，便是因为金主爸爸大力资助。泡泡，你没事吧，还好吗？」
「我没事。」那名为「泡泡」的少女回应道：「幸好他们公会杀人数量已经到上限了，不然连副会长你的装都会被他们洗掉。」
卫采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心想：『就算我站在那里当木桩，他们十个打我一个，围殴的伤害也不见得能超过我自动回血的速度。』但他此时既想跟朋友们共患难，这些垃圾话自是免去不提。
尽管昨夜才对项晨逸说过狠话，然而身在游戏之中，卫采明的内心深处，还是不免升起些许关怀之情。何况自己那副会长的头衔，还没被拔去，这也让卫采明有了责任心，便道：「我今天也没事，就去跑个流程，把总坛的守备NPC，还有外围陷阱全升到最高级，比较好抵挡敌人。」
程薰却笑道：「鬼咧，我们的财库都被洗空了，哪来的钱升级这些？」
「哈，这麽惨喔？」卫采明没有回嘴他，只是跟着笑出声来。
「杯子，昨天你跟会长消失好久，你们谈了什麽，谈得怎样啊？」话锋一转，程薰关心道。
这让卫采明有些纠结，心想：『我跟晨逸，至少还没有因为一款粪GAME，走到兄弟情决裂的程度。』回答道：「昨晚不过是些微不愉快罢了，总会过去的。」
他想告诉程薰，他猜项晨逸可能牛脾气一发作，便拔去他副会长的职衔，届时自己一定会立刻卖号，更不可能提前知会程薰，想让程薰先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一想到这是公会语音频道，除了泡泡以外，可能还有其他人在电脑前挂机做别的事情，只是没出声，他就不好和程薰说这些私人的事情。
才在闲聊，却见传点有个雪夜抄的成员走进来，在视窗上发了一个嘲笑的表情符号，随即，另一个雪夜抄的成员也跟着传了进来。
[区域]盗亦有道：笨蛋，还不快走？
[区域]今日事今日毕：你怕那个牧师？哈！求他快来打我！我都活了二十年，从来没被牧师打死过～
「杯子！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嘲笑…」
不待程薰把话说完，卫采明已飞快以滑鼠锁定了id「今日事今日毕」的角色。
画面中，牧师残觞抄起法杖，随着杖顶的宝石发出神圣的光芒，残觞高声喊道：「炽天圣十字！」喇叭里旋即传出乒乒砰砰的神术声响，看着五光十色的法阵特效，让卫采明很是舒服，他已预料到敌人的下场。
果不其然，电光火石之间，今日事今日毕已惨死当场。
卫采明点开对方的人物介面，将他身上值钱的道具、装备与金钱全数拉入自己的道具介面中。即使自己的id由於杀人，成了红名，他亦毫不在乎。
「今天能遇见你老子我，也不枉你活了二十年。你玩游戏玩到被牧师打死，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卫采明随口在公会语音频道里嘴炮道。
程薰心里爽快，禁不住连声赞叹道：「哇靠，有你在就是爽，你的输出搞不好比会长还强欸！」
这话要是让公会里其他人听到，总是不好，卫采明就没应答，只是专注在键盘上，十指飞速在输入框中，敲出一行理性客观中立的字眼，避免与雪夜抄继续结仇。
[区域]残觞：这些财物，就当成你们来寻衅的赔偿费。只要你们立刻离开，别再来滋扰，我就不会继续追究。
只见游戏画面中，盗亦有道施了一个卷轴，将今日事今日毕复活以後，两人便偕行踏入传点，自黑色领域的公会总坛中消失。
卫采明继续复活倒下的众人，扫视一遍，见躺地的众人中，没有项晨逸的角色，随口问道：「晨逸呢？他没有保护你们？」
却闻一人，冷声回道：「想讽刺我，就请便，别在那里拐弯抹角的。」那人便是项晨逸。
卫采明暗道不好，心想：『刚才小薰那番话，很可能被他听见了。』
此时，项晨逸的角色「神谕」自公会传点中，传了进来。
原来项晨逸的角色虽不在总坛，他人却坐在电脑前，听着卫采明与程薰闲聊，尤其刚才还讲了昨晚发生的事，这让卫采明越想越尴尬。
经过了一夜，卫采明痛定思痛，认为自己对专程来找自己的项晨逸，太过决绝，於是想放软姿态；那一头，项晨逸回家以後，却是越想越气，又无法停止一刻不去想，一夜过去，竟没睡好。
刚才，他出去与雪夜抄的公会长单挑，周遭吃瓜民众甚多，他一闪神，就被符文战记打死了。这一死，游戏截图又上了玩家论坛的热门排行，更勾起他的心头怒火。
卫采明虽不知道项晨逸刚才发生了什麽，怎麽阴阳怪气的？然而谅他方才在外头，定然也遇到什麽极为难缠之事，这才无法赶回总坛，卫采明便尽量心平气和道：「别担心，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你要我怎麽不担心？是你自己说，不要再玩的，不是吗？」
「这……可是我还有一段时间可以……」
「我们无法将一个随时都会离开的人，当成最後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