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蕾，你刚出院不久，光体育课就够我担心半天，这麽快就跟朋友出去好吗？要不要先缓一缓，再多休息几天。」
列印机刚打出的槽溜鱼片、清炒河虾仁、葱烤鲫鱼与糖醋小排在餐桌上冒着腾腾热气，汤头乳白的腌笃鲜散发浓郁的香味，新蕾忍不住先舀一碗汤，才夹一些鲫鱼配着菜饭咽下，一边观察父母亲的表情。
父亲常在党部跟市委会两边跑，母亲忙着补教事业，从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生活与工作经常划上等号，碰到大考或选举的月份，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从广告和新闻看到父母亲的机会，恐怕比实际见到真人还多。傍晚收到母亲要她回家吃饭的讯息，她还真吃了一惊。幸好周五的晚自习是自由参加，她当下便决定回家。这其中很难说有几分是为了跟家人团聚，几分是为了这一桌好菜。
她又夹了三块鱼片，见父母亲热络聊天，看来心情不错，便趁机提起後天跟朋友出门的事。原本只是单纯知会一声，想不到母亲立刻紧张兮兮地要她别去。
「我体育课已经跑好几圈，体适能成绩还是全班前三名，只输大方跟另一个打篮球的男生，没问题啦。」
母亲以筷子夹起一只拇指甲大的河虾仁，优雅的手势彷佛筷上所夹不是晶莹剔透的鲜嫩虾肉，而是一颗晶亮耀眼的宝石。小巧的舌头一卷，转眼消失无踪。
「话不是这麽说，等不舒服就来不及了。」
「逛街走路比跑步轻松很多，健康杂志跟新闻都有说，多走路有益健康。」
「在社区中心的走步机走也可以啊。」
「哪有人跟朋友逛街去社区中心的！」新蕾舀一匙河虾仁，拌着菜饭连吞几口。母亲那缓慢雅致、富有名师气质的吃法，她实在学不来，「极星百货我们上周公益市集刚去过，你还记得吧？不过这次是逛百货里面，以前我们也跟爸去过很多次。」
「唉，朋友哪比得上家人。」母亲望向父亲。
父亲从晚间新闻画面转过头，放下咬了几口的小排，「蕾蕾，你跟谁去？」
「大方和小洁啊！就是方良跟吴馨洁，以前运动会你们有见过，大方就是田径队的那个女生。小洁小小只的，看起来很可爱，做事也很精明，校庆园游会那时候，我们班多亏有她，营业额还冲到全校前三呢。」
「喔，就是你那两个好朋友嘛。你们班要不是有大队接力你那个子高很会跑的朋友，差点就没办法得名了。」父亲点点头，「记得她个性也很直爽，看她到处跟同学打成一片，你可得多学学。」
「爸，那是大方神经粗，看到人就上去招呼两句，也不管人家跟她熟不熟……」想到有许多次看大方跟别班同学挥手，探问之下大方其实也不认识对方，她不禁莞尔。
「馨洁那孩子做事有方法，反应也快，看她在你们班摊位上揽客、待客的样子，不输我们补习班的干部。」母亲拿着筷子的右手不自觉在半空比画，「她家里好像在做小生意？」
「卖文具和日用品，还有些摆饰跟杂货。」
「嗯，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同样家里都在做生意，哪像那个──」父亲淡淡瞥了一眼，母亲话语忽然一顿，面上出现几分懊恼与尴尬。随即话锋一转，「当真就你们三个？没有再找别人？」
「妈认为我还该找谁？」她失笑道，「我的朋友是不少，但交情最好的也就她们两个。」
「除了极星百货，你们还打算去哪？」
「光极星百货就够逛一整天，顶多去附近的森林公园散散步，走路十分多钟而已，林荫步道好看又凉爽。看大方跟小洁吧，可能顺便去走走。」
「不准去！」
母亲突如其来的尖叫穿透耳膜，那张每日精心保养、打扮的面孔涂满浓厚的恐惧，把一张贵妇雍容的美貌生生画成歇斯底里的怪人。她盯着母亲，过度惊吓使她一时做不出其他反应。母亲猛然起身，椅子框当一声重摔在地上，紧接着是又一声尖厉的吼叫，「别去那座公园！」
「妈？」
「金美，你吓到蕾蕾了。都是一家人，什麽话不能好好说。」父亲放下筷子，揽过母亲，一手顺着母亲的背安抚，「我知道你是为蕾蕾好，也很担心她，但这样蕾蕾一定听不懂。」
「妈，你没事吧？」尽管弄不清是怎麽回事，但她明白母亲的反常应该是因为自己。见母亲似无大碍，她稍微安下心来，不由疑惑道，「最近没听说森林公园有什麽特别的事啊，爸。」
「那是你出车祸的地方，森林公园前的大圆环。那天你匆匆忙忙开无人车出去，离开没多久，我跟金美就收到医院通知说你受伤，要我们赶快过去。」
父亲边说，边示意她倒水给母亲。她赶紧起身取一杯热水放到母亲面前，战战兢兢坐回椅子上。
「车祸过程我记不太得，等醒来就已经在医院了。原来我是在那里被撞的啊。」
「抱歉，妈妈太紧张，一想到你可能又出事，我就……」母亲推开父亲，坐直身体，轻啜几口还冒着热烟的水，叹了口气，「答应我，蕾蕾，不要去公园，连圆环都不要靠近，好不好？」
森林公园新蕾从小到大去过多次，从没发生什麽问题，高一学开车後，搭配无人车的自动驾驶，几次上路开短程也没出过差错。到这一刻她仍很难相信，自己竟会在那段圆环出事。那里车流复杂，可是号志指示清楚，也没有故障过，她竟会栽在那里。
因为距离近，走路就能到，很多人逛完极星百货，必定顺道去森林公园，丰富的绿意散发自然浪漫的气息，规划得宜的步道与公园游具，不仅适合朋友、家人出游，也是拍婚纱照的热门景点。大方和小洁跟她去过几次，也都很喜欢，本想趁大考冲刺期前放松一下，想不到母亲紧张成这样。
父亲通常不会限制她的行动，这次却没有阻止母亲，尽管看起来仍保持冷静与理性，怕是也有没说出口的忧虑。
「我知道了，晚点我再跟大方他们说，这次就在百货公司晃晃。」
母亲脸上终於再度出现笑容，欣慰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父亲露出满意的表情，「妈妈都是为你好，等以後大考完还有机会。」
回答受到父母肯定，新蕾内心的遗憾也随之减轻不少。
「有没有想好要买什麽？需要钱跟妈说声。」
「只是出去透透气，大家吃饭聊天而已，买什麽还没想过，等到时候再看看。」新蕾想了想，「如果有好看的文具可能买一些，还有几件衣服吧。」
「衣服？」母亲张大了眼，彷佛听到一个唯独自己能理解的秘密，扬声问，「你要剪头发？」
「拜托，谁会在跟朋友出去的时候剪头发，太扫兴了，怎麽好意思让别人等我。」新蕾苦笑，「你还不如问我会不会看到喜欢的衣服。」
「买回来记得给我看看。」
「喔，好啊。」
「一定要给我看喔。」
「好啦，你哪次没看过。」
她本来就有定期添购衣物的习惯，也爱设计精巧的文具。母亲常主动问她买了什麽，跟她一起清点购物战利品，评监各家特色、优劣。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常活动，但母亲今天似乎格外上心。
「蕾蕾，不然这样好了，妈跟你一起去，但不跟你逛，就远远跟着你们。这样可以吗？」
「妈！」她吓得立刻站起来，「哪有人快十八岁了还要妈妈陪上街！传出去我一定被班上笑死。」
「也是啦，妈妈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人不搭调。」
「不是这个问题……」
母亲品味洗链，一身行头且保养得宜，四十三岁的年纪看起来硬是少了快十岁，几年前母女逛街，还有人以为母亲是她姐姐。但这跟搭不搭调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天！她该怎麽说，母亲才会懂。
「那不然我请补习班的助教好了，还在念研究所的那几个看起来应该跟你们差不多。有人帮忙看着，我也比较放心。」
新蕾才刚坐下，母亲便再出惊人之语。
「妈，那是百货公司耶！」她惊慌道，下意识望向父亲。
母亲愈讲愈来劲，「对了，亲爱的，不然找你团队的助理？那几个年轻人都不错，做事也牢靠。」
「为蕾蕾拨一个人出来一天也不是不行，但你别忘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记者，再无聊的事都可以写成民众茶余饭後的话题，连你穿什麽衣服用哪牌化妆品也可以是新闻。如果被记者发现我们这麽做，不管媒体写得是好是坏，你我的形象肯定都会受到影响。现在正是选战的关键准备期，我相信你也明白，金美。」
父亲凝视母亲，放低的声调予人严肃的感受，听得新蕾也不由得挺直背脊，端正坐姿。母亲彷佛接收到父亲约定的秘密信号，高涨的情绪如同被戳出小洞的气球，一下子扁了下去，嘴里仍不甘愿道，「不是还有监视镜头嘛，你跟林董事长……」
「金美，够了。安心吃饭，何必呢。」父亲把碗里最後几口菜饭扒进嘴里，再舀一碗汤，对她说，「好好去玩，蕾蕾。之後可要专心念书啊。」
危机终於解除，新蕾大喜，「谢谢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