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起了头,我就制止不住想将一切倾吐而出的渴望,我不知道能对谁诉说的话语,此时滔滔不绝地涌出。
我谈到我的疏离、我的无措、我那几乎空白的过往,以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样的人的恐惧……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在我的话语告一个段落很久之後,他的声音才轻轻传来。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异常本来就无法预测,但他的声音里,仍流漏出他没有为我事先设想的懊恼。
「没什麽好对不起的,你又不知道我之前发生的事……」我说。
「你有看过医生吗?」
「当然啊!我做过电脑断层,检查过脑部是否有病变损伤,医生测试过我的叙事记忆,做过认知测验,但是除了完全想不起来意外发生之前的记忆,我一切都还算正常。」
「这算正常吗?」他叹了一口气,「难怪当我质疑你的记忆是否正确时,你的反应会这麽剧烈,毕竟我那样等於否定你在记忆上的进步。」
我不置可否,双手紧握,我的确渴望想起,渴望让断裂的从前与现在接轨。
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的过往似乎并不乾净,我从母亲对待我的态度隐约能猜到,我曾犯下令她感到羞耻的过错。
只要不回想起来,那样的过错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如果知道了我有不堪的过去,周书凯会怎麽想呢?
我也许不是他所想像的我。
「……天黑了,回去吧?」在黑暗中,我先转了身。
我们就着微弱的月光,一前一後摸索过漆黑的林道,踏上了柏油路,稀疏的路灯照耀着蜿蜒下行的坡道。
「你这麽晚回去,不要紧吗?」周书凯的问句夹杂在脚步声里。
「放学的时候,我有跟家里人说会晚点回去。」我回答,「我说我跟同学讨论学校作业。」
又是一阵静默。
「除了游乐园,还有没有什麽地方或什麽东西,会让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周书凯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为什麽想知道?」
「我想看看有没有什麽方法可以让你回忆起来。」
「你又不是医生,而且我不需要人帮。」
离开了那隐藏在树林後的草地秘境,走回现实,失控的情绪逐渐冷却。
我冷静下来,才发觉压抑的思绪和泛滥的心情,刚刚都没控制好,全让周书凯看见了,好丢脸。
我并不想用这种多刺的态度对待别人,但心理自我防卫却自顾自地长出许多荆棘。
因为我害怕。
他真的很温暖,但对我来说太灼人,我只能远观,不能靠太近。
「我知道,我能理解。」周书凯安抚着说,「我没别的意思,但如果能够,我想帮你,如此而已。」
「你为什麽想帮我?」
「帮人还需要理由吗?」
「但这些其实都不关你的事。」我的话伤到了他了,我知道。
我们之间只剩交替来回的脚步声,许久,他淡淡的嗓音响起。
「能不能听我说说我的故事?」
我没有回答好或不好。
「就当我自言自语也好。」他一如往常,自顾自地开口,「我国小时,曾经在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狗,一只好小、好可爱的狗,刚出生没几个月,独自在路上流浪。」
我静静听着跟在我身後的周书凯诉说过往。
「我那时放学回家,看牠好饿好饿的样子,就跑去便利商店买了狗罐头喂牠。牠吃完了罐头,就一路跟着我回家。但我家不能养狗,所以我不断把牠赶回去,尽管如此,牠还是跟了上来。」
「……然後呢?」
「为了不让牠追上来,我用跑的过了马路,但牠还是只小狗,还太小了,不知道马路很危险,傻傻跑着追上来。」
从他的语气,我听出来这个故事并没有快乐的结局。
「我那时就学会了一件事,半吊子的爱心只会带来伤害,如果没有帮到底的决心,或许应该一开始就不要插手。」
「那就别插手。」
他加速跑过我,回身看向我,边说边倒着走,「看了你的表情,没有人会撒手不管的。至少我不会。」
「我……什麽表情?」
「一脸希望有谁能帮帮你的表情。」
我没有回话,低下头再度超越他,不断往前走。
之後,我们一直保持沉默,快到平地时,我考虑很久才慢慢开口:「如果……觉得课本上的东西似曾相识算不算?」
周书凯快步追上我,「什麽?」
「刚开学的时候,我发现不管是国文、数学还是其他科目,我都知道那些科目的内容在讲什麽,好像我曾经预习过一样。」我瞄了他一眼,「但是我知道我没有。」
「是只有高一的课程内容吗?」
「……我没试过其他年级的课程。」我不确定地说。
他没有多说什麽,从书包里抽出国文讲义,「要现在来试试看吗?」
於是我们就在路灯投下的光圈里,坐在路旁的石墩上,翻开讲义里面的题目,周书凯看着我提笔作答。
国文之後是数学,他让我做了两三题後换成了英文。在写到物理和化学的题目时,我遇到了障碍,只能叹一口气,把他递给我的考卷摺起来,夹回课本里还给他。
「有意思……」周书凯低着头,看着我写在试题卷的算式喃喃自语。
「怎麽说?」我仰头看他,逆着从顶端洒下的光线,他的脸孔一片灰蒙,无法看清神情。
「不管是虚构或虚谈,那些创出的个人生活经历,素材都是来自当事人原有记忆,经过拼贴再加一点妄想,最後填补了记忆的空白。但知识不是,知识是无法被凭空创造出来的。」他翻过书页,凝视了一会儿,又翻过一页,「你真的没有预先修过高中课程?」
我把笔收回笔袋,站了起来,「我母亲说没有。听说我国中虽然成绩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至少没拿过前三。」
他把手上的书本纸页整理好,塞进书包里,「至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你对学科的记忆绝对不是虚构,只是不知道从何而来。」
「能知道原因是什麽吗?」
「没办法,至少现在还不行。」他搔搔头发,「你还记得更多吗?像是……关於那座游乐园?」
「你不是说那些记忆是我虚构的吗?」我反问。
「就算是虚构也需要素材拼贴,那些可能是你埋藏在潜意识里的记忆碎片,也是找回你记忆的线索。你记得什麽,都告诉我吧!」
於是我们重新开始,在连绵路灯的接引下,一路下坡,我敞开心胸,再次拥抱真伪不明的回忆。
我告诉周书凯云霄飞车在阳光下是多麽簇新闪亮,绘有银色流星的蓝色车厢,像白昼之星飞速奔驰於釉蓝色的天际;城堡顶端,小灯泡在高塔石柱间串串相连,萤火虫般在温柔暮色里滢滢闪烁;那座喷水池也不像当日社游所见的那样残破不堪,在我的回忆里,泉水喷涌,池水晃荡澄波,那座天使雕像倒映在水中,双翅完好,感觉就像想摆脱背後的支架,自池中飞到天空;我的耳边乐音飘荡,混杂着笑声,逐渐远去——
「支架?」周书凯突然打岔。
「我记得那座天使雕像的背後有支架撑着它的翅膀。」
「像拐杖那样吗?」
我点点头。
他与我同时沉默,四周又只剩下我们踏在柏油路上的足音,和深草间的蛙鼓虫鸣。
我不知道他有什麽打算,也不晓得他会怎麽看待我和我失去的回忆,我等於将自己最隐匿的那面交到他的面前,让他审视。
但我却愿意信任他,因为他敏锐察觉出我记忆的空白,或许……他有能力将我带出记忆的谜团。
或者,至少为我指出一个前进的方向。
回到了平地,我向周书凯挥手道再见,一边小跑步跨越眼前的四线道。离家越近,被多事邻居探查的机率也随之增加,上次他送我回来的经历并不好,我已厌烦应付我母亲的怒气。
「明天见!」他的声音追上我。
我登上另一头的人行道後,回过身再一次挥手。
明天又没有社团活动,又不一定会见到面。我心里这麽想。
「明天见。」但我还是这麽回应。
明天见。
我轻快跑过无人的小巷,斜背的书包随着律动打着我的腰身,我握紧背带,像握紧了希望。
充满希望的明日清晨终会来临,我期待我的记忆总有一天会候鸟知返,回到我的脑海。
只是没想到,不是我在追赶着记忆,而是我的过往如虎般,从暗处尾随着我不放。
原来,我必须先捱过漫长晦暗的深夜,才能等到黎明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