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挂,天空没半丝云,热腾腾的暑气似要把大地熔掉。
这时候,躺在凉榻上午寐自是人生一乐。
又或是喝着冰镇酸梅汤,和三五知己说说笑笑,倒也悠然。
在竹林下围棋,在柳岸边垂钓,消闲玩意真是多不胜数。
只是这些都不属於夏侯暖。
她爱干活,她喜欢流汗,她希望凭着双手获得成果。
在这麽一个艳阳天,她束起头发,穿着粗衣,担起水桶,赤足在泥畦上与佣农们一起下田浇水。
如有外人看见,还道这云庄的少庄主,不是呆子,便是疯子。
「少庄主----」仆人从远处跑来,喘着气:「夫人回来了,着你快去见她。」
夏侯暖回到府邸,沐浴更衣,然後来到大厅。
「娘亲,路上辛苦了。」夏侯暖为娘亲捧上香茶。「可有好消息?」
「暖儿可听说过凤家?」
「凤家乃荣国第一首富,孩儿自然听说过。」
「那凤家的当家又是谁?」
「凤文婕凤大家为经商奇才,年仅二十已把家业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被皇上封为御商,在荣国内可说翻云覆雨。」夏侯暖说:「但我们夏侯家和凤家一向没什麽来往,娘亲提起凤大家,有什麽原因吗?」
夏侯夫人话锋一转:「暖儿,自你爹爹去後,云庄只靠娘亲一介妇孺苦苦支撑,现在所剩的不过是偌大的门面,实则外强中乾。」
「娘亲辛劳,孩儿自是深知,只恨孩儿愚鲁,未能为娘亲分忧。」
「眼下债主快将临门,再无应对良方,只怕祖业不保。」夏侯夫人说:「幸好娘亲这次到京师,偶遇凤大家,她答应送我黄金十万,以应燃眉之急。」
夏侯暖一听,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妥:「商人重利,怎会无故相助?她开了什麽条件?」
「她……」夏侯夫人有点吞吐:「……她要成为云庄的女主人。」
「她要占据云庄,那岂不是同样祖业不保?」夏侯暖不解:「那我们何需向她求助?」
「她要的不是云庄,她要的是……」
「她要什麽?」
「她要的是你。」
夏侯暖一愣:「孩儿不明白。」
「凤大家愿送上妆奁十万,要嫁你为妻。」夏侯夫人咬咬牙:「娘亲已答应了她。」
夏侯暖失笑:「娘亲说笑了。」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娘亲----」夏侯暖皱眉:「孩儿怎可娶妻?」
「娘亲也知道委屈了你,但这是拯救云庄的唯一方法。」夏侯夫人说:「难道你忍见云庄百年基业毁於一旦?他日娘亲死落黄泉,你叫我有何颜面对你爹爹和列祖列宗?」
夏侯暖迫於无奈,只好咬牙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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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云庄少庄主夏侯暖迎娶大富商凤文婕的大喜日子。
凤家极豪气,不单大排流水宴,还派钱派粮,大街小巷尽皆欢腾起来。
一对新人在喜堂上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互相交拜,礼成。
新郎新娘给牵进新房。
夏侯暖看着正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脑海里不觉泛起了半月前的一幕。
----三更时份,夏侯暖踏月而来,在凤府後园与凤文婕会面。
「凤大家----」
凤文婕回头,只见她容颜端丽,一双眼睛深邃灵动。
「夏侯暖深夜造访,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凤大家多多包涵!」
「我俩快要成为夫妻了。」凤文婕微微一笑:「夏侯公子何需客气?」
「夏侯暖正为此事前来。」夏侯暖说:「在下很感激凤大家义助云庄,但我俩不能成亲----凤大家借给云庄的银两,夏侯暖定必想办法尽快归还。」
「夏侯公子何出此言?」
「夏侯暖其实是……」夏侯暖猛一咬牙:「……是女子。」
----夏侯暖想像过凤文婕知道真相後,会惊惶失措,会勃然大怒,会尖叫哭闹,却怎样也想不到,她居然脸露微笑,柔声说:「那又如何?」
「这……」夏侯暖轻皱眉头。「凤大家可曾听清楚----夏侯暖和凤大家同是女儿身,怎能成亲?」
「文婕认为无妨。」凤文婕依然云淡风轻:「这是我俩闺阁之事,外人无从得知。」
夏侯暖一愣:「你明知夏侯暖是女子,不能成为良人,仍坚持嫁我为妻,究竟为何?」
「这当然有原因。」
「还请凤大家坦白告知。」
「文婕已怀有身孕。」
夏侯暖给震住。
「我儿不能成为野种,受人唾弃。」凤文婕淡淡地说:「夏侯家作为名门望族,我嫁你为妻,孩子一出生,便是名门之後,将来前途一片光明。」
「怪不得……」夏侯暖喃喃的说:「怪不得……」
「夏侯公子可愿意助文婕达成心愿?」凤文婕说:「当然,文婕为报答大恩,自当竭尽所能,助夏侯公子中兴云庄。」
夏侯暖心里一番计算----凤文婕愿意襄助云庄,已是求之不得;她嫁自己为妻,还会为自己生子,那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便不愁被他人识破了,这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自己又怎能拒绝?
「夏侯暖谨遵凤大家吩咐。」
「文婕深感夏侯公子盛情。」
回想到这里,夏侯暖也知道不应耽误下去,於是拿起喜秤,挑开新娘的红头巾。
两人四目相投。
「凤大家----」
「我俩既已成亲。」凤文婕轻声说:「夫君应换过称呼才是。」
夏侯暖听着这一声「夫君」,心里只觉十分别扭,却也不得不强自忍耐。「娘子。」
凤文婕含笑说:「夫君,是时候喝合欢杯了。」
「这……」夏侯暖呐呐地说:「这酒不喝也罢。」
「我俩虽是假凤虚凰。」凤文婕说:「妾身还是希望能够依循俗例,还望夫君成全。」
夏侯暖也不便拒绝,只好把玉杯斟满,递给凤文婕:「娘子,请酒。」
两人交缠着玉臂乾杯。
----这酒极醇极香,夏侯暖喝进口里,却感到丝丝苦涩。
「夫君,我们早点安歇吧!」
夏侯暖看着这大红喜床:「娘子,你上床休息吧!」
「那夫君呢?」
「我睡在软榻上。」
「以後年年月月,夫君打算一辈子睡在软榻上?」
「这……」
「我俩同是女儿,同床共枕想也无伤大雅。」凤文婕一派从容:「夫君毋须顾虑。」
「……好吧!」
凤文婕当着夏侯暖面前,大大方方地解开喜服上的扣子。
夏侯暖连忙转过身去。
凤文婕脱掉身上喜服,只剩下贴身衣物,然後钻进被窝里。
夏侯暖拖拖拉拉地躺到床上,却也不敢掀开被子。
凤文婕轻轻挪近夏侯暖,把被子拉到她身上。
两人的肌肤蓦地相接,夏侯暖如遭火灼,登时缩开。
凤文婕轻笑一声,背过身,才一会,便发出清清浅浅的鼻息。
折腾了一整天,夏侯暖也早已累极,不久也坠入睡乡。
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夏侯暖睁开惺松睡眼,赫然发现两副娇躯正交缠在一起,说不出的亲蜜无间。
夏侯暖身子发僵,一动也不敢乱动。
感觉到怀里人儿正缓缓转醒,夏侯暖马上闭眼装睡。
夏侯暖感到一只小指头正轻抚自己的眉目。
夏侯暖只觉痒不可耐,稍稍别转脸。
但小指头追踪过来,顺着夏侯暖脸颊滑过,在她下巴娇嫩处徘徊。
夏侯暖装不下去了,只好打个呵欠,顺势翻身坐起来:「……娘子,早安。」
「夫君,早安。」凤文婕柔声说。
「现在天时尚早,娘子还是多歇一会吧!」
「夫君既已醒来,为妻子者又怎能不起床侍奉?」
「娘子毋需多礼。」夏侯暖说:「我自少便习惯了每朝早起,到後山练武。」
凤文婕失笑:「我俩新婚燕尔,夫君却早起练功,妾身难免会遭人笑话。」
夏侯暖一怔:「那……我不去了。」
「谢谢夫君体谅妾身。」凤文婕说:「其实我们起来也好,也要向安人请安了。」
夏侯暖点点头。
凤文婕起床穿衣,梳洗一番,再坐到镜台前梳理发髻。
夏侯暖也赶快把自己打理妥当。
夏侯暖看见凤文婕从妆奁取出金钗,不往头上插,反往自己指头划去。
夏侯暖猛吃一惊,出手如电,一手握着她的玉腕,一手夺走金钗。「你干什麽?」
凤文婕嘴角挂着饶有深意的微笑:「聪明如夫君,难道还不明白?」
夏侯暖稍一动念,便明其所以----等会有下人过来验喜,不见落红,人多嘴杂,一旦泄漏出去,叫她们如何应对?
夏侯暖也不说话,迳自用金钗把指头划破,再用力一掐,鲜血便泊泊流出。
她把鲜血涂在雪白的锦帕上。
凤文婕执起夏侯暖的素手,把那受伤的指头放到嘴里轻啜。
十指连心,一阵酥麻的感觉直往心头传去,夏侯暖大惊失色,却呆呆的不懂反应。
凤文婕用綉帕把指头擦乾净,再顺势紧扣她的五指不放。
夏侯暖稍微挣了一下,挣不开,也只好由她了。
夏侯暖和凤文婕并肩而行,十指紧扣,俨如一对甜蜜的小夫妻,众人看在眼里,无不心生羡慕。
她们来到大厅,看见夏侯夫人早已端坐座位上。
「娘亲早安。」「安人早安。」
「乖。」
「安人请茶。」凤文婕正要按规矩跪下,夏侯夫人忙把她托住:「媳妇不必多礼。」
----得人恩果千年记,面对着云庄的大恩人,夏侯夫人可不好意思端起做婆婆的架子来。
反倒是凤文婕坚持跪下向夏侯夫人敬茶。
夏侯暖念着凤文婕怀有孩子,怕她受累,连忙扶起她,把她送回椅上安坐。
凤文婕回头向她甜甜一笑。
夏侯暖心里一跳,回到自己的座位,低头喝茶。
「安人----」凤文婕说:「年关将至,凤家需按例到各地巡视业务,媳妇不放心交给手下人,打算亲自出门一趟,大约两个月左右便回。」
夏侯夫人皱眉:「你是新嫁妇人,怎可独自出门?但生意也不能耽误,不如让暖儿伴你同去吧!」
「媳妇自是求之不得,不知夫君可愿与妾身同行?」凤文婕看着夏侯暖。
「这个当然。」夏侯暖想也不想便回答。
「谢谢夫君。」凤文婕说:「那我们收拾一下,明天便出发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们便出发了。
马车厢内布置精巧华丽,宽敞舒适。
夏侯暖看书,凤文婕看账本,车厢内寂然无声。
不一会,凤文婕想是有点累,把头枕在夏侯暖的肩膊上,打起盹来。
夏侯暖稍稍调整着坐姿,让她睡得舒服一点。
看着凤文婕极美的睡颜,夏侯暖不觉心生怜惜----凤文婕自幼父母相亡,偌大家业靠她一人维持,个中辛酸,自不待言。现在她身怀六甲,却不得与心爱之人相守,想必内心悲苦之极----自己便尽可能关顾她多一些吧!
夏侯暖伴着凤文婕,踏遍荣国各省各地。
每到一处,凤文婕也会把夏侯暖介绍给各店主管认识,告知他们夏侯暖的主意就是她的主意,要他们绝对听从夏侯暖的指令。
凤文婕细心指导夏侯暖如何稽查账本,如何考核雇员,如何与有关官员周旋。
夏侯暖对凤家的生意认识越多,便对凤文婕便越加敬佩----一个女儿家,能在诡云多变的商场占一席位,当中所需的智慧魄力毅力,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
夏侯暖既想中兴夏侯家,也希望能替凤文婕分忧一、二,所以即使对营商之道没多大兴趣,也竭力用心学习。
凤文婕在人前英明果断,气度雍容。但每当和夏侯暖单独相处时,便会卸下坚实的外壳,摇身变为弱柳娉婷,对夏侯暖百般依赖。
夏侯暖心底柔丝总是不由自主地给轻轻牵动着……
那天,她们为避风雪,不得不在一个小镇留宿。
尽管暖炉熊熊,一床锦被,凤文婕还是手足冰冷,辗转难眠。
凤文婕的声音彷似悲鸣:「……妾身好冷……」
夏侯暖心里一软,掀开被子,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用自身的体温去逐散她的寒意。
凤文婕环抱着夏侯暖的腰肢,轻蹭她的颈窝,在她耳边呢喃:「……抱紧一点,求你了……」
夏侯暖只好把她再搂紧一些,两人之间已无空隙。
似有还无的幽香在鼻际萦绕,怀内人儿犹如软玉,夏侯暖的心窝似有头小猫在搔痒。
凤文婕却变本加厉,娇躯不断往她怀里钻,似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血肉里。
夏侯暖给迫出一身薄汗。
过了好久,凤文婕的手脚转暖,人也慢慢睡去。
看她睡熟了,夏侯暖试着拉开她的手,但她仍是紧抱不放。
夏侯暖轻叹,只好由她。
自此之後,两人每夜相拥而眠。
那天,夏侯暖早起,一眼瞥见床铺上沾有小片嫣红。
身为女子,夏侯暖当然猜到那是什麽。但按日子算,自己的月事应该未到,而身体也没有丝毫不适,那葵水不会是自己的。不是自己,那便是……
夏侯暖心里猛然一惊----不会是凤文婕的胎儿出了什麽问题吧?
夏侯暖略懂歧黄之术,乘着凤文婕睡熟,替她细细把脉。
结果令夏侯暖大吃一惊----
夏侯暖怕自己不小心断错,再三把脉,结果仍是一样。
「夫君不用再诊了。」凤文婕突然睁开眼晴:「是的,妾身没有身孕。」「没有身孕,没有情人,妾身当日所说的,全是谎言。」
「你……」夏侯暖给震住:「你为什要骗我?」
「不这麽说,夫君又怎会同意娶妾身?」
夏侯暖只觉脑里乱成一片:「你明知我是女儿身,却愿送上丰厚妆奁,甚至不惜说谎骗我,你究竟打什麽主意?」
「妾身对夫君情根深种,所作所为,无非想与夫君终生相守。」
「情根深种?」夏侯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我素昧生平,你怎麽会……」
「是夫君把妾身忘记了。」
----那一年,她们只有十岁。
那时候的凤文婕还没有和家人相认,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乞丐。
大寒之隆,漫天飞雪。
小文婕躲在破庙里,又冷又饿,已是恹恹一息。
与家人失散了的夏侯暖,恰巧来到破庙避雪。
她看见那躺在角落的小女孩,十分同情。
夏侯暖没有嫌弃小女孩又脏又臭,让她偎靠在自己怀里,把身上的锦裘脱下来,把两人密密包裹着。
夏侯暖还把怀里的糕点慢慢喂给她。
小文婕肚子饱,身子暖,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天刚亮,仆人寻到破庙,不由分说,便带走夏侯暖。
夏侯暖只来得及把随身小玉佩塞在小文婕怀里。
小文婕醒来,发现了玉佩,上面刻了一个「暖」字……
「就因为这样,你便对我锺情?甚至不在乎我是一个女子?」夏侯暖轻声问。
「那夜的温暖,妾身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凤文婕缓缓地说:「在以後的日子里,无论遇到再多的困难,妾身也没有放弃,因为,妾身心里有夫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与夫君并肩同行。」
「可是----」
「妾身知道,夫君还没有喜欢上妾身。」凤文婕轻咬樱唇:「不要紧,妾身可以等,即使要等上一辈子……」
看着凤文婕眼里深情,夏侯暖只觉胸口又酸又麻,忍不住脱口而出:「不用这麽久……」
她的话给堵在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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