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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略暗的吧台前,席淡月细软的黑发散放在她的肩头,洒落台面。
一支孤单的空酒杯,在她的发丝之间隐隐反射着室内昏黄的灯光,玻璃杯里早已乾涸,那属於美酒的深邃余香,仍悠荡在这个并不算太大的空间里。
陆仁昕双手盘胸,望着眼前一动也不动的席淡月,微微皱起了眉头。
「即便你做这种不习惯的事情,也无法浇熄心中的焦虑。」他用下巴指了指看上去已经空了很久的玻璃杯,「对,我就是讲这个,你进入神道会以来,几乎就没再碰过酒吧?」
席淡月的黑色长发微微晃动了一下,她抬起无神的双眼,望着态度颇为严厉的陆仁昕,静静地、悄然无声地,好像仅只透过这双眼睛,就能够传达一切想法。
「对,我知道你曾有轻度的失语症,还有人际沟通方面的障碍……不好意思喔,同样身为病人,恐怕我给不了太多建议,但你这麽看着我,我也只能劝你振作点。」
「是……」席淡月单薄的存在感轻如微风,她那总是挂着朗月清风般笑容的脸庞,此刻一片木然。
「你那表情,看着真是……」陆仁昕皱着眉头,但语调里不带责备,「你不是道上人称『微笑夜鴞』的青眼魔女吗?既然有决心做这些事,就把你的心态给整顿好。」
席淡月轻轻阖上透着青蓝色幽光的双眼,从她长而细的睫毛之间,晶莹的泪光取代了青眼魔女的眼神。
「觉得後悔……」
「後悔什麽?」
「所有的事。」
陆仁昕揉了揉眉心,太阳穴传来一阵阵刺痛。
与刘仪洁生活的这些年里,关於神道会、下关庄的故事,也没少听她说过。而有关席淡月的过去,陆仁昕也在最近的骇客活动当中查到许多内幕。
前阵子因为在餐厅引发群体暴力事件而遭到逮捕的严直,是下关庄「龙堂」的堂主,而龙堂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管理旗下的风月场所。
万塔伊共和国允许情慾产业的存在,遍布於全国各个角落的「夜世界」,就是这一行的合法称呼。但政府严格禁止超出法令范围的服务,比如说:未满十八岁以下的女伶,禁止参与任何演出与服务。
但说到底,杀头的生意有人做,龙堂所经营的其中一个馆子「月神殿」,多年来总明目张胆地提供着非法性服务。
幼时遭到拐卖,在「月神殿」长大的席淡月,连名字都是其他受害姊妹取的。长年经受摧残的身心早已变得零落不全,有着失语症的她,甫被神道会救出时,最多只能说出五个字以内的语句。
虽然现在状况已经改善很多,但也许是习惯使然,席淡月说话经常惜字如金。在得罪客人就会被毒打的环境里挣扎着长大,使得她永远保持着不自然的微笑,无论在执行任务还是平日里,那张笑容始终不会有所改变。
现在的席淡月却失去了那长年的微笑,落寞的神情令人从心底感受到悲伤。
「没保护好。」席淡月喃喃地说。
「我是不知道这整件事情跟神道会有没有关系,但你进入雷走,直取严直,也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吧?」陆仁昕一面说,一面望着哭累了的席淡月,「把窝囊的自己,和酒精一起留在这个吧台,好好休息,再好好地出发。」
「喜欢葭吟……」席淡月嘟哝着,随即酥软地趴了下来,吸鼻子的声音和沉睡的呼吸声交错着,慢慢没了反应。
「还真的是对酒精很不行啊……」陆仁昕望着失去意识的席淡月,深深叹了口气,「仪姐真的是够了,竟然丢给我这麽一个大包袱要我照顾,自己就跑出去了。」
也许是不自觉与自己遍体鳞伤的身心作了对比,陆仁昕虽然嘴上这麽叨念,对席淡月却丝毫发不起脾气。
幼时遭受虐待,长大以後又在神道会中担任「义风堂」的特工,这恐怕是生平头一遭,遇到一个普普通通地对她好的女孩。就像是刚破壳的小鸡会拼命黏着第一眼见到的人一样,席淡月在人际关系上,对李葭吟有着「铭刻」等级的亲昵感。
「生平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吗?」陆仁昕自言自语地念道,一面为席淡月盖上保暖用的毯子。
(喜欢葭吟?我完全可以理解。像她那样对我们而言过於明亮的女孩,想要守护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陆仁昕拿起手机,望着李葭吟在几天前透过「念传」丢给他的最後一道讯息:
「我到『渊行』了,一定要攻下这个客户。祝福我吧!」
熄掉手机萤幕,陆仁昕带着坚定的表情大步走出大门,独留席淡月在昏暗的「姆姆洛烧」里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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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第三天了。
被手机的闹钟叫醒,尔後像是连同灵魂都失去了一般继续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麽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彷佛可以循环到永恒。
饿了,只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起身简单处理一下。
把食不知味的东西放进口里,机械性地咀嚼之後,不可不为地吞进肚子,再躺回沙发。
无论喝进多少水,也止不住喉咙里撕裂般的乾渴。
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世界枯燥得如同末日。
墙壁里鼓动的水声粼粼作响,隔壁邻居运转的洗衣机原来十分大声。这楼层也有人关门时不带缓冲的,幼小孩子嘻笑的喧哗,说明又有一间房住进了年轻的小夫妻。
世界残忍地张扬着、喧闹着,将形单影只的李葭吟团团包围。
(原来我是如此的无力。)
「念传」的APP图示上,显示着破百的数字。超过百则以上的未读讯息,她一条也没看。
哪怕是一则也好,再看见那些鼓励、关心的话语,是否又要一次次提醒自己已然是个失败者?
「留职停薪。」李葭吟侧躺着,从她乾涸的喉头艰辛地挤出了这几个字。
疼痛的感觉从她的胸膛飞掠而过,她甚至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来自心理的痛楚。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是什麽事情做错了?为什麽一切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为什麽明明是那麽努力的自己,最後却必须要承受最难堪的责罚?
李葭吟觉得自己丧失了继续拼搏的力气,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没有哭。
紧闭的双眼底,能感受到黝黯深渊。意识下沉、下沉、再下沉,探不着底的渊薮当中,坠落彷佛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门铃响起。
「是我。」
门廊的方向,传来明明不久之前才听过,但此刻却格外令人怀念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鼻腔里除了潮湿灰尘的气味之外,凭空多了点栀子花的香气。
「我是路人,葭吟你在的话,就给我应个声好吗?」
不知自己是如何翻身而起,也不记得到底是怎样甩开了沉重的门扉。
等李葭吟意会过来的时候,她的一张小脸已经埋在陆仁昕的怀里。
「咦……?」她艰难地抬起了头,望着陆仁昕带着香气的温柔脸庞,觉得一切好像有些不真实。
「葭吟,对不起,我来晚了。」陆仁昕微笑着,摸摸她枯乾的发丝,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大门轻轻地关起,从门的里侧,隐隐传出了女孩痛哭的声音,与那墙壁里粼粼的水声、洗衣机的运转声、孩童的喧哗声一起,声势汹涌地,钻进了陆仁昕的心里。
「我在这里。」陆仁昕温和地说着,「我哪里也不去,所以,作回单纯的李葭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