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餐桌前,林易恺惴惴不安地扒着饭。
「听你舅舅说,你最近常常去乔铵家玩喔?」外婆端着空碗,起身舀了汤里的鱼丸,不经意地问道。
「嗯。」林易恺不擅长说谎,一说谎眼神就会出卖自己,所以他不敢抬头,只管低头假装在挑鱼刺。
「对啦,你们年轻人比较有话聊。」外婆赞同地点点头,忽而想起一件事,又问道:「我那天遇到冰伯,他说你跟乔铵有去问他上山的事,你问那个要干嘛?」
林易恺一直在心里祈求,拜托外婆不要问到关於上山的事,没想到还是逃不过。他尴尬地笑笑,别扭地答道:「喔,没有啦!我听妈妈说山上有一座神社,想说没事可以去找找看……」他见外婆眉头蹙起,连忙又道:「可是冰伯说山上不安全,我就想说算了。」
外婆得知他没上山的念头,放心的说:「那座山不乾净,小孩子最好不要靠近。你如果觉得无聊,你舅舅有时候会开车去市区交货,你看要不要载你去逛一逛?」
林易恺闻言摆手道:「不用啦!我不会无聊。」
外婆怕是没想过他会这麽乖,她边将碗筷收放进水槽边道:「啊你平常有没有在整理房间?虽然你一个人住,但还是要保持整洁,知道吗?要不要外婆去帮你打扫一下?」
林易恺浑身抖了一下,因为霍溪跟他约好今晚下山来找他,说好住一星期的,要是期间外婆忽然登门说要帮他打扫房子,那霍溪就会被发现了。
「不用啦!外婆,我每天都整理得很乾净,我有洁癖!我有洁癖你知道吗?妈妈没有告诉你齁?」他心急地拒绝,反而更引起外婆的疑心。
「外婆先跟你说好喔,人家乔铵一个女孩子乖乖的,你不要对人家怎麽样喔,你如果让我知道你对乔铵乱来,我会叫你舅舅打断你的腿,听到没?」
听了外婆的话,林易恺顿时松了口气,他无奈地解释道:「齁,我跟乔铵只是好朋友啦!你在乱想什麽?」
外婆还是不信,她又不是没年轻过,哪里不知道林易恺正是那种青春萌动的时期?但见林易恺持续否认,只好姑且暂时相信,离开厨房前还不忘再提醒一次:「人家乔铵是王爷的乾女儿,你如果欺负人家,王爷会给你报应喔。」
林易恺叹了口气,没想到外婆是误会他和乔铵有猫腻,而不是怀疑他晚上不回家吃饭是去干坏事。看看墙上的挂钟,快七点了,霍溪跟他约晚上,但是山上又没时钟,他怕霍溪下山时他还没到家,便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随意扒了扒饭、盛了碗汤一起吞下肚,也不怕还没吃饱,反正有霍溪在,最不用担心挨饿。
他急匆匆地向外婆和舅妈打了招呼,藉口说肚子不舒服要回家上厕所,并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
幸好外婆家和他家相隔不远,林易恺到的时候还没看到霍溪的人,他拿出钥匙解锁,推开栅门,看见一道人影屈膝坐在他家门前。
原来霍溪已经到了。
林易恺怕被邻居看到,马上将栅门关上锁起。
霍溪不知道在门前坐了多长时间,他看上去有些焦躁,因为他已经许久没在人群聚落中待上那麽久了,所以就算他知道林易恺家不会有旁人进来,心里也还是一直犹疑不定,等了许久不见林易恺的人,甚至还多次起了离开的念头。
但纵使他有再多恐惧和不安,在看到林易恺进门对他招手的那一刻,就都全部消失了。
他不喜欢下山,也不喜欢走近人多的地方,但好像林易恺在,他也能开始觉得,一切并没什麽大不了的。
「霍溪哥,快点进来。」林易恺拿出钥匙给他开门,「鞋子脱玄关这里就好了。」
他跟在霍溪身後进去,还不等霍溪脱好鞋子,便将鞋子随意地踢落在玄关,迫不及待地进屋,一副主人姿态的向霍溪介绍:「这里是客厅,那里是厨房、厕所,浴室和房间在楼上。」他拉着霍溪,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讲,也不管霍溪听没听懂,「这个是SWITCH,可以连接电视玩的,然後还有桌游……狼人杀只有我们两个,应该玩不起来。」他从柜子里拿出大量桌游,但是想到他们只有两个人,又不能找乔铵一起,只好放了回去,「没桌游没关系,我还可以教你玩手游,还可以教你打麻将。」
霍溪第一次走进这种现代化的房子,首先吸引他的是天花板的灯,小小一颗却十分明亮,还有冰箱、冷气、IH炉……他多少都曾听过,却都是第一次见。
林易恺说得起劲,忽地发现霍溪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摸摸沙发、碰碰吸尘器、开开冰箱,就像到了玩具城的孩子一样,什麽都想拿起来看看。
他忍不住微笑,拉着霍溪坐下,把冷气遥控放到霍溪手里,「太热了,先开冷气好了。」
霍溪看着手中那把小巧的遥控,面板上写着各种功能,他与林易恺交换了眼神,接着试探性地按了一下『运转』的按钮,发现冷气并没有反应,心里有些紧张,怕闹笑话,便想把遥控还给林易恺。
「不用紧张,你要把遥控对着冷气按,这样冷气才能感应到,再试一次看看。」林易恺耐心的为他讲解,并鼓励道。
霍溪照着林易恺的话,又试了一次,冷气立刻就开始运转,从排气孔吹出沁凉的风。
「很简单吧!只要来我家住一个星期,我保证这个家的所有东西你都会用,说不定还用得比我好。」林易恺指向厨房那口炉子,笑道:「明天我们再来研究那个怎麽用,其他都好说,但是你要负责煮饭,所以你要先学会那个才行。」
林易恺瘫在沙发上,看霍溪坐的拘谨,便起身转移到他身边坐下。换了阵地,林易恺还是瘫着,只要坐在沙发上,林易恺一定就是瘫着,只是这次他瘫在了霍溪身上,霍溪端正的坐姿被他的体重压得有些歪了,林易恺就是这个目的,他故意压在霍溪身上,一边压一边推,非要把霍溪推倒不可。
「你干嘛坐得这麽有礼貌?我家只有我们两个而已,想怎麽坐就怎麽坐啊。」
话刚说完,霍溪原本八风不动的身躯忽然朝旁边倒去,林易恺就连带着一同倒在沙发上,他枕在霍溪背上,满意地拍了拍他:「对,就是这样,沙发就是要这样躺才对。」
林易恺一直认为霍溪过得太像军人了,总是一板一眼的,生活一点润滑都没有,所以他致力要在这一个星期中,把霍溪教成一个新时代的米虫。
毕竟霍溪那样子生活了那麽久,当一星期的米虫也不为过吧?
「你的手过去一点,我要躺你的大腿。」林易恺指挥道。
下了山的霍溪特别好说话,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林易恺决定先躺客厅耍废一下,再慢慢的教霍溪学习其他生活用品的使用方法。
他怕霍溪无聊,便先教他开电视,让霍溪自己选台,没想到霍溪最後竟然停在儿童台,正播放着蜡笔小新剧场版。
「你上次带来的漫画。」霍溪指着电视道。
林易恺忍不住大笑,因为霍溪的反应实在是太有趣了,「对,这是蜡笔小新,这个是剧场版的动画,跟电影一样,很好看喔。」
於是两个人就这样窝在一起看蜡笔小新剧场版,中途广告林易恺还带着霍溪去厨房弄了些零食饮料,听到节目开始了,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把东西都带到客厅桌上,并跳上沙发,又窝在一起。
说是窝在一起,不如说是林易恺非要黏着霍溪凑热闹,霍溪靠着沙发边的把手斜坐着,林易恺就硬要枕在霍溪结实的大腿上,还嫌霍溪大腿硬,叫他拿几个靠垫过来给自己枕着。
其实这部电影已经重播过N次了,林易恺甚至连台词都能倒背如流,但霍溪好像挺爱看,甚至有些情节还能引他发笑,林易恺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因为霍溪终於能GET到蜡笔小新的精华,表示他离社会化只差一步了。
他滑着手机,因为山下网路也不稳,所以基本上他已经很少玩连线组队的游戏了,只能玩玩那种离线也能玩的糖果消消乐。玩到一半,他忽然想起自己和霍溪都还没合照过,便打开了相机,趁霍溪不注意,捕捉了几张两人的合照。
「霍溪哥,看镜头。」他刚喊完,霍溪便转头看向林易恺高举的手机,还没反应过来,林易恺就按下了快门。
点开相簿,查看了一下刚刚拍的照片,林易恺有些不服气,「为什麽你比我好看?」他把手机递给霍溪,指着照片道:「不公平,你太好看了吧?」
霍溪低头看着照片,照片中的林易恺笑得灿烂,而他则是一脸错愕。
分明不好看的。
看着林易恺的笑容,霍溪从下山之後一直紧绷的表情逐渐放松,随後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他把手机还给林易恺,视线又回到电视上。
「你比较好看。」霍溪忽道。
林易恺正看着照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愣愣地看向霍溪,随即意会过来,有些得意地认同道:「我可是我们班的班草。」
看完了电影,差不多到霍溪平常的睡觉时间了,但霍溪还没洗澡,所以林易恺就带着他上二楼,让他把东西先放进客房,随後来到浴室。
他大概地教了一下怎麽使用马桶和冷热水龙头,霍溪很聪明,一讲就会了,林易恺也就放心地回房间,留他一人慢慢洗。
以往在山上洗澡都不能洗太久,一来因为汲来的水有限,二来浴室的墙面太多空隙了,风吹进来容易着凉,这下子霍溪终於能慢慢地洗一回澡了。
林易恺趴在床上,想着明天拜托舅舅去帮他买个浴盐回来,过几天能让霍溪好好地泡一泡热水澡,正在想呢,霍溪就进来了,浑身上下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湿漉漉地看着林易恺。
「你干嘛?你这样出来会感冒啦!」林易恺没想到霍溪会洗得那麽快,又怕他这样会生病,忙将他拉进房里,在床边坐下,「你干嘛洗那麽快?我不是让你慢慢洗吗?」林易恺忘了吹风机丢哪儿了,急得在房里东翻西找。
「我怕把热水洗没了。」霍溪道,「你不是还没洗吗?」
林易恺终於在角落的衣服堆里找到了吹风机,他插上插头,拉过霍溪替他吹乾头发。
他对霍溪道:「你不用担心,我家的热水洗不完,热水器会自己一直烧一直烧,就算你每天想洗十次澡都没问题。我在你家的时候都一直麻烦你,现在你来我家也不用客气,热水尽量洗,洗爆也没关系。」他拨弄着霍溪的长发,忽然在茂密的发间发现了一条光秃秃的疤痕,他惊道:「霍溪哥,你头上有伤耶!」
霍溪下意识伸手去摸,指腹在发间触碰到了那一条歪裂丑陋的伤疤。
「你在山上受伤的吗?看起来很严重耶,痛不痛?」那条疤痕看上去已经有段时间了,感觉受伤当下的伤口应该很深,而且并未受到良好的医疗照顾,因为照它歪七扭八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被别人随便缝起来的,搞不好连麻醉都没上。
想到这里,林易恺不禁毛骨悚然,霍溪可是连正规教育都没受过的人啊,在那麽贫瘠而原始的山林之中受了伤,他刚刚的猜想完全有可能是真的,该不会真的没上麻醉就随便把头皮缝起来吧?
霍溪不懂林易恺在惊恐什麽,只淡淡答道:「我不记得了。」
这麽大的伤口竟然不记得了?
「你该不会是摔到头失忆了吧?怎麽可能会不记得?」林易恺觉得太荒谬了,他继续帮霍溪吹头发,又问道:「你当时应该留很多血吧?你爸没有送你下山治疗吗?这麽大的伤口如果感染会死人耶。」
霍溪乖乖的坐着不动,任由林易恺摆弄,他没用过吹风机,觉得有点吵,但是吹出来的热风很棒。听着林易恺的问题,他低头沉默不语,长发遮住他的表情,他在回想,回想林易恺的问题,他是怎麽受伤的?有没有下山治疗?痛不痛?
痛不痛?
霍溪发现自己竟然脑中一片空白,一丁点关於伤口的相关记忆都没有。
他甚至连痛不痛都忘了。
「好了,你快点去把衣服穿上。」林易恺随手将吹风机扔在床上,把霍溪赶去穿衣服,「你要睡就先睡吧,换我去洗澡了。」
林易恺拿了换洗衣物,经过客房时还不放心的往里瞧了瞧,确定霍溪知道自己开冷气和电风扇後才离开。
霍溪一个人在房里,躺在床上,冷气运转的声音、床底立扇摆头的声音、隔壁浴室的流水声……一再地在他耳里重复,他一点也不习惯。房里的温度很舒服、床也软,他从未有过这样好的睡眠环境,但是他怎麽样就是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发现门口有脚步走过的声音,随後是关门声,砰一下的把两个人从两个空间隔绝起来了。
自从父亲过世之後,霍溪都是一个人入睡的,已经是习惯了,但是现在他却睡不着,内心烦躁不已,最後直接卷起棉被、抱着枕头,去敲林易恺的门。
林易恺的房门没锁,听到敲门声,以为是霍溪有什麽不会的要问,便让他自己开门进来,没想到霍溪把家当都捎上了,进房後自动的关上门,一声不吭的就爬了上床,挤在林易恺身边,蜷着睡着了。
霍溪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林易恺都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传来了平稳低浅的打呼声。
睡着的霍溪就像一头沉睡的狮子,尤其那头凌乱微卷的长发散落在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像野兽。林易恺用手机偷偷给他拍了张照,并替他掖好被子。在山上的时候没有风扇和冷气,所以霍溪习惯裸着上身睡觉,但是现在房里有开冷气,再不盖好被子隔天肯定着凉。
林易恺突然想到,霍溪一个人在山上,总会有不舒服的时候,那谁来照顾霍溪呢?怕是死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想到这里,林易恺就有些害怕,要是霍溪再继续住山上,那等自己回都市上大学,霍溪就又回到了独居的生活,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霍溪出了意外怎麽办?如果他巡山的时候和自己一样滑下山崖,那就真的得活活等死了。
将手机放到一边床头柜上,林易恺发现霍溪的眉头微微皱起,想是灯光太强了,便下床关了灯,只留床边一盏夜灯。
他钻进被窝里,与霍溪相对。霍溪刚刚爬上床的时候,林易恺其实有些意外,一般霍溪不太会主动接近他的,现在竟然主动要来和他睡,这麽反常,肯定是第一次外宿所以睡不着。
就算是男子汉,也是会有适应不良的问题嘛!
藉着夜灯微弱昏黄的光线,林易恺将霍溪垂落的发丝轻轻拨至耳後。霍溪向来睡觉都是仰躺的,不知道今天为什麽选择侧睡,而且还是紧紧挨着他睡的,幸好林易恺的床是双人加大,否则再加上霍溪这样一个大男人,两个人根本不够睡。
看着他立体的五官,想起他看蜡笔小新的时候,那副想笑又故作镇定的表情,林易恺暗暗决定,他要帮助霍溪重新与社会接轨。
他拉上被子,在霍溪臂上轻轻拍了拍。
这麽好的人、这麽美的世界,要让他们相遇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