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是便利商店店员,此刻的他正站在柜台,抖着手给人结帐。
他虽然不是多君子的人,可好歹从小奉公守法,连开车也没超过速。
但他现在居然必须卖一包菸和保险套给眼前至多十五岁的孩子。
罪恶感太重,小文撇开脸不和男孩对视,後者淡漠的目光轻轻扫过他低垂的脸,而後平静地移走。
小文不是第一次和他打照面,初次相逢时甚至多打量了他几眼。
少年的身子在同龄人中算高挑,身版还未完全长开;他很瘦,肤色很白,若近看也许还能瞧见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
他同时有少年的青涩,和与年龄不符的病气苍白。
男孩的眉眼较一般人都要精致,狭长的眼下压着层薄薄的眼皮。眸子的颜色较一般人淡,瞳仁深处彷佛盈着一弯清澈的湖水,乾净而死寂。
是的,死寂。他的眼睛无论望向什麽都是无波无澜的,没有温度。
当冷热起伏映入了那双眼睛,便如坠进火堆的水滴,灰飞烟灭了,什麽也不剩。
每回见他,男孩高挺的鼻梁上总搭着一个黑色口罩,严实的掩住了口鼻。黑色的绳顺着白皙的脸颊挂到耳廓上,生生盖住了可能还残存的一点鲜活。
就是这麽个用余光瞥也能惊艳的人,永远在深夜光顾,从不结伴,也从不开口,有什麽想要的就逐字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字体端正、不近人情。
男孩掏出钱付了帐,对店员微微颔首表示感谢,从略长的外套袖口探出两节纤细白皙的手指,拿了两样东西离开。
他一刻也没多待,脚步稳健,却轻的几乎无声。
叮咚——
人走了。
小文的思绪恍惚的飘回某次和同事的对话。那天,少年也在。
「你刚说什麽?卖什麽给谁?」
「我说,什麽都卖,看到饮料柜前那个未成年没?就是他。」
同事凑到他耳边,笑嘻嘻的道:「我跟你讲个八卦啊,他的妈妈,是个妓女,就住对面的巷子,什麽菸酒啦、套子啦,通通都是给她买的。」
「店长之所以让他拥有特殊待遇,是因为他也是她的『恩客』之一,你懂吗?」
「那孩子,指不定连亲妈都不知道他的爹是哪位,没准是店长的儿子喔,哈哈哈哈哈哈……」
「……」
黑色的外套,黑色的长裤,黑色的发,望不见底的黑色眸子。
那个不曾停下和回头的少年,彷佛下一秒就要和背後孤单的墨色融为一体。
*
盛闭踏出店门後才想起自己忘记带塑胶袋。
他望着手里包装花俏的小盒子半晌,最後还是决定继续走。
被看到就算了吧。他抬手把口罩往上拉了拉,一边想着。
因为夜深,路上的街灯剩没几盏,他慢吞吞地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灯下拉长、颜色变淡,最後消失。
盛闭不想这麽早回去,可商店离他家近,即便多拖了五分钟,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沿着原路,站到了熟悉的巷口。
思忖片刻,他的目光放到了头顶那盏时明时灭、一闪一闪的老式路灯上。没地方可待,他索性往灯下一蹲,望着偶尔自他面前呼啸而过的车子愣神。
他的鼻间窜上了垃圾的酸臭味,隐约还听得见熟悉的那对夫妻正争吵着,其中女方撕心裂肺的哭吼着要离婚。
一切如常。
正当他这麽以为的时候,他听见了些别的。
一声奇怪的痛哼响在安静的夜里,紧接着是一连串衣料摩娑声、重物砸下的声音,然後又是没完没了的闷吟。
以上种种,没隔着建筑物,实实在在的撞进了盛闭的耳膜里。
他的瞳孔缩了缩。
那呻吟听起来就像是被打了一样。
人数不明,兴许是群聚斗殴,貌似……人就在他家的那个巷弄里。
没来得及等他思考,从巷子里传出的人声直接证实了他的貌似。
「咳、咳……我操、操你妈的……你这婊子养的龟孙子……」
那是个男人的调子,本身的浓重菸嗓加上疼痛使他的声音又哑又低,有些混浊,像是从牙缝和嘴里的血肉里拼命挤出来一样,破碎的可怜。
开口的人应是在打斗中占了下风的人,仍在负隅顽抗——最好的情况是那还称得上一场打斗,而不是欺凌的话。
盛闭的脑海里杂讯似的先後飞掠过许多画面,暗的、亮的、定格的、朦胧的……最後,画面停在一个朝他的脸庞扇来的巴掌上,戛然而止。
他的後脑阵阵发着疼。
又来了。
光是想到类似的事就犯头痛的毛病,要是等一下挨揍的轮到他可还怎麽办?
盛闭腹悱,想笑,但渗到骨子里的冰冷刻出痛楚,实在难受,他连嘴角都牵动不了。
一声轻笑彷佛代替他似的,从某个人的喉头里滚了出来,硬生生拉回盛闭愈渐飘散的意识。
「唉,你会不会骂人呀,怎麽说来说去都是我妈呢?只有那句龟孙子勉强算骂在点上。」
应声的也是个男人,不过相较於方才那人,他显得轻佻的过分了。
他的嗓音比前者更沉、更具磁性,每个咬字都含着笑似的不正经,一句话到了尾处语调便微微上挑、後拉,讥讽与调笑俱在,彷佛他正在逗弄一个幼童。
「想操我妈也不是不行,不过她死了,如果你真的操得到的话,我喊你一声爹怎麽样?不错吧?」话至此,男人又笑,和方才开了个头的轻笑如出一辙,同样的没有笑意。
「行吧,」男人这回就短促的笑了一声,之後每个字句的语调都带着忽视不了的冷然,「我陪你玩得够久了,有点浪费时间,你差不多能滚了,下次多找点人,顺便帮我带几句话给你的雇主——」
「都收了钱还出手抢案子,实在太不仗义了,不是吗?」
「下回再发生一次,我会亲自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