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我注意到道格拉斯匆匆忙忙踏入大厅，似乎总算从招呼客人的工作当中解放了……明明是主角，他看起来倒是挺忙碌的。
这麽说起来，打从宴会开始就没有看到边境侯和夫人的身影，大概被其他事情耽搁了。宴会的司仪和流程都是由一位发色苍白的总管爷爷进行。
我事不关己地看着道格拉斯着急地左顾右盼，接着忽然对上视线，随即看见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我随手将银盘和玻璃杯放到桌面，待在原地看着道格拉斯快步走上前。
「太好了，你还戴着眼镜。」
「……嗯？」
这个是什麽奇妙的招呼语？
下一秒，我忽然想起来鲜红色眼泪当中道格拉斯的人物设定里面有着「喜欢戴眼镜的知性美女」这一项，游戏里面也有道格拉斯和梅茵在都城逛街购物的时候，梅茵在「要试戴哪一个比较好呢？一、贝雷帽，二、发圈，三、半框眼镜」的选择当中挑选「半框眼镜」就可以大幅提高好感度的事件。
脊背顿时爬过一阵麻痒感。
应该不是吧？
难道就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特地借给我宝贵的魔法道具吗？
我迟疑地等待道格拉斯的下一句话，不过他又开始左顾右盼，接着没头没尾地开口邀约。
「请问您愿意和我共舞一曲吗？娜娜小姐。」
「……生日宴会的主角却来邀我这种平凡无奇的平民姑娘好吗？那边可是有不少大小姐们用着猎食者的眼神注视着您呢。」
「我就想和你跳。」
道格拉斯正色这麽说。
一瞬间被他的气势压倒，我不由自主地顺着气氛点头。
「太好了！」
道格拉斯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给我反悔的时间就微微躬身，向前伸出右掌。
让男方摆出邀舞的姿势却拒绝，对於贵族而言是相当露骨的耻辱。没有退路的我抿起嘴唇，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放到道格拉斯的掌心。
轻快的乐音随之响起。
道格拉斯伸手托住我的腰侧，主导着舞步。
几个音符过後，我随即发现道格拉斯的舞艺相当熟练，无需全神贯注地堤防他出错、出糗，半发呆地配合他的动作即可。这样正好，因为我从小就相当讨厌跳舞。
如果不是希望成为有资格站在亚瑟殿下身旁的人，我甚至连最基础的舞步都记不住，不对，应该说我为了亚瑟殿下才开始认真学习所有贵族必备的学问。
这麽一想，自己似乎也没有立场强硬地要求安洁儿妹妹学习了。
与其阐述那些大道理，不如让她找到一个学习的目标。
在我思考着关於安洁儿妹妹的教学计画时，不知不觉间，第一支舞结束了。
猛然回神的我急忙依照从小养成的习惯躬身行礼，回避掉第二支舞。
「真是漂亮的舞姿。」道格拉斯笑着称赞。
「……您过奖了。」
我回避着道格拉斯的视线，接着眼角忽然注意到艾略特站在宾客当中。
那个瞬间，急忙垂落视线的我在内心暗叫不妙。
──为什麽艾略特会在这里？
我待在边境的事情只有双亲和克劳德哥哥知道，如果这个情报在社交界广为流传，难以想像到底会带来什麽样的後果，不是保证过这场宴会只有村民和军人会参加吗？那个老爱装模作样的家伙！
暗骂归暗骂，不过我现在也束手无策，只够不停祈祷这个所谓「阻碍效果魔法」的眼镜确实有在发挥效果，让艾略特认不出自己。
下个瞬间，某个念头闪过脑海。
──不对，虽然只有看到艾略特，不过学生会的其他人或许也过来了……
想到这点的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吸不到空气。
用力呼吸却只是持续增加胸口的压迫感，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手指末端的知觉似乎消失了，尽管用力捏紧着裙摆却完全无法感受到布料的触感。
明明我都主动退让了。
明明我都自愿来到边境了，
为什麽他们还是要对我穷追不舍？为什麽又要来破坏我好不容易建立的人际关系？为什麽梅茵还是不肯放过我？
某种深刻的反胃感在胸口翻腾，喉咙深处传来燃烧似的酸楚。
「──怎麽了吗？」
这个时候，道格拉斯总算注意到异状，低声询问。
我虽然想要回答，然而张开口的瞬间就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急忙摀住嘴唇。
用着最後理智露出凶恶的眼神，恶狠狠瞪着道格拉斯让他「留在原地」，我强忍住身体内部的不适感，做出退场的礼节，抬头挺胸地离开会场。
虽然意识迷蒙，然而我用着最後的力气撑着身子，穿越人群，直到阳台才再也无法忍耐，用力摀住几乎要崩裂的胸口蹲在栏杆前方，
泪水无法遏止地流出。
我已经自己已经放下了。
以为自己整理好情绪，将那些事情都当成过去，然而亲眼见到当事人才知道自己只是偏开视线而已。
公审事件所造成的打击比自己所想像还要来得深刻、剧烈。
我抬高视线凝视着上方。
那是在王国都城内不曾见过的璀烂星空。
无法计数的繁星在夜空中央铺出一道蜿蜒、宽敞的奶白色轨道。
星光被泪水所晕开，到处看起来都闪闪发亮的。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注意到後方传来脚步声。
一瞬间想要假装什麽事情都没有的模样，然而我随即想起此刻的自己只是一介平民，即使在舞会中流泪也无须在意身分、礼节以及这麽做会带来的影响，因此继续蹲着，没有动作。
下一秒，我忽然知道那个人是道格拉斯。
没有理由，我就是知道。
道格拉斯凭靠着栏杆，礼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隔着玻璃门传来的乐音和谈话显得有些模糊，形成一种奇妙的旋律。
「抱歉了，我并不晓得艾略特会在此时造访。明明是我邀请你前来宴会，却还发生这种事情，让你见到不想要见的人，实在深感道歉。」
如果要贯彻平民少女的角色，这种时候就应该出言反驳，表示艾略特的参加与否与自己并没有关系，然而我有预感只要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又哭出来，因此保持沉默。
道格拉斯又等待了许久，这才再度开口：
「我早就知道你是爱琳娜‧珍‧德斯雷修卡，不过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某些极为重大的情报……重大到不惜牺牲自己，试图将损害减少至最低。」道格拉斯忽然这麽说。
闻言，继续假装自己并非爱琳娜似乎也没有意义。
我低声叹息，无奈地说：
「这是您的谬赞，格亚威廉士先生。我只是一个被未婚夫废弃婚约，不得不离开社交界的弱女子，在卸下德斯雷修卡这个姓氏的此刻，我甚至比起村落任何一名的住民更没有生产力，倘若没有父亲大人的施舍，没有罗伯特爷爷的帮助，说不定我已经丧命在这个遥远边境的某处了。」
「公爵千金丧命於边境，这个笑话可完全令人笑不出来呀。」
道格拉斯停顿片刻，平静地问：
「为什麽你会喜欢亚瑟。」
「格亚威廉士先生，直呼王族的名字是相当不敬的行为。」
「是吗？我倒是听说有某位公爵之女曾经公然喊出王族的全名。」
「……那麽那位公爵之女想必也遭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或许吧。」道格拉斯笑着说：「虽然在我看来，离开贵族社会的生活也不全然都是坏事，凡事总有表里两面，如果可以摆脱社交界的诸多限制、繁文缛节，生活过得辛苦一些也不错。」
我没有对这些客套话做出反应，再度将视线放到夜空的银河。
「我认为恋爱是一种『努力让对方爱上自己』的行为。」
「愿闻其详。」
「这麽说好了，王国内有句关於恋爱的俗谚是『先爱上的人就输了』，边境应该也有流传着类似的俗谚吧。」
「我们这边也是那样讲的。」
「那麽您应该可以理解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恋爱是一种双向的行为，只有单方面地付出感情无法称为恋爱。诚如所言，我喜欢亚瑟殿下……虽然想要使用过去式，不过今天光是见到艾略特就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波动，如果见到亚瑟殿下会发生什麽事情，我不敢想像。想必自己尚未断绝这份恋心吧。」
我停顿片刻，继续说下去。
「过去的十多年来，为了让亚瑟殿下喜欢自己，我做了许多努力，在那些自己毫无兴趣的事物上面花费心思，追求着完美，然而那些都是单向的行为。亚瑟殿下从未对我表现出恋爱相关的情绪，遑论做出符合未婚夫风范的行为……虽然现在的我也已经不是他的未婚妻了。」
「你似乎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为什麽会喜欢亚瑟？」
「凡事都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这点也是边境住民的个性吗……不过若是要找出一个契机，大概是我的出道舞会吧。」
回忆起往事的我勾起嘴角。
「现在想来，那个可真是一场糟糕的舞会。年幼时候的我对於贵族的生活相当反感，完全没有好好地学习过公爵千金该有的学问与礼仪，而是暗自决定长大之後要逃出宅邸，成为游历大陆的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吗？」
「只是孩子们那种漫无边际的想像罢了，男孩子想要成为勇者，女孩子想要开花店之类的，现在询问为什麽，我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小时候的自己倒是相当认真的这麽想着，想当然耳，舞跳不好、礼仪也乱七八糟的我在出道舞会的表现非常凄惨，倘若父亲大人不是公爵，客人们大概会直接离席吧。」
「我倒是觉得没有你说得那麽夸张……」
「那算什麽你彷佛也在场的口气。」我笑着说：「客套的安慰就不必了。即使只是孩子，我也可以感受到周遭传来的不满情绪，虽然孩子时代的我已经习惯被责骂与疏远了，还是有些吃不消，觉得自己或许有哪里做错了……在那个时候，我受到了亚瑟殿下的帮助。」
「亚瑟殿下吗？」
「虽然只是一句淡淡的称赞，不过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赞美，於是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就是我所期望的宝物。我希望有人可以认同自己，称赞自己，告诉自己做得很好。那之後，我开始专心学习，务求期望自己可以成为配得上亚瑟殿下的人。」
「为什麽你会知道认为那个人是亚瑟殿下？」
「因为当时母亲大人告诉我，王国的王子殿下将会来参加这场出道舞会，务必要好好表现，不能失礼，然而刚才也说过了，我不仅舞跳得乱七八糟而且态度也很差，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自己。」
这麽说起来，说不定我在当时就已经确立起恶役千金的雏型了。
真是感触良多。
「只有亚瑟殿下相当亲切地特地过来找我……我还记得那是在宅邸的侧边长廊，亚瑟殿下似乎也很紧张却还是出言鼓励着我，认同了我的行为。并非看着身为公爵千金的自己，而是真正的自己。」
发现道格拉斯陷入沉默，我缓缓摇头。
「不好意思，将话题扯远了。总而言之，我不会恋爱，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人。」
「……我认为感情无法自由控制，当你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其他人了。」
「真不像是边境侯公子会说的浪漫台词呢。」
我勾起嘴角，低头说：
「希望您帮忙保守秘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是爱琳娜，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在这里生活。」
「我不会随意散布这种情报，希望你可以相信这点。」
「当然。那麽本日邀请我前来参加这场舞会，非常感谢。」
我低头道谢完，随即想要离开会场，然而正要推开阳台的门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拉住了。
转头只见道格拉斯露出伤心的神情。
为什麽他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感到很困扰。请您松手，道格拉斯大人。」
「哭吧。」
「……不好意思？」
「你没有必要一个人硬撑着。虽然不晓得你在都城发生了什麽事情，然而我是你的夥伴，我会站在你这边，爱琳娜‧珍‧德斯雷修卡，你不是会仗着公爵千金身分恣意欺侮他者的人，我明白这点。」
道格拉斯平静、轻柔且肯定地说：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内心紧绷的那根弦忽然崩断了。
没有办法思考多余的事情，我单纯因为有人愿意肯定自己、相信自己而感到喜悦。
视野被猛然涌现的泪水晕开，手脚也忽然失去力气。
我就像个孩子一样，倚靠着道格拉斯的胸口放声哭泣，将至今为止累积的委屈与不满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