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和不安逐渐袭上心头,张毅柏望着什麽都没有的地方,瞳孔收缩,然後缓缓说:「把车子开过去……」
车子没动,南宗做出沉默的违背。
「我叫你把车开过去!」张毅柏一改平日的软懦,大声强硬道。
南宗不得已,慢慢踩下油门,一路颠簸地慢晃过去。
愈是靠近,那股死亡的寂静就愈加明显,张毅柏彷佛看见大漠的秃鹰盘旋。
当轿车开到矮墙旁,不必下车就能将空地里的死寂和混乱一览无遗,张毅柏登时像是被雷劈中般僵住。
触目所及全是肉身和鲜血,一具具人体倒卧在血泊里看不出生死。人这麽多,却没有一个人动弹,现场像是被永远定格住。
宛如一场古文明的大型血腥献祭,刀械横竖散落在每一具浴血的身躯周围,成了神明享用佳肴的现成刀叉。
这是多少人……二十?不——三十?
张毅柏没余裕仔细计算,惊吓的眼珠子在血肉躯体间飞快搜索,想要找到他唯一心系的那个人。目光和心脏一样哆嗦打颤,每一张尚能清晰分辨的人脸都变得模糊起来。
蓦地,他在空地正中央看见了杜军驰。
杜军驰和其他人一样浑身是血地仰躺在鲜血上,双眼闭阖似已蒙主宠召。张毅柏大脑一片空白,马上推开车门冲过去,压根没有听见南宗发出的制止喊叫。
他跨越无数横陈的肉体,慌乱的步伐一步步踩在血水里,所到之处血液飞溅,打湿浸红他黑色皮鞋。
他心急如焚地扑到杜军驰身边,重重跪在血泊里,几滴鲜血溅上来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鲜血迅速侵染裤管的布料,双腿湿漉,撑在地面的双手同样遭血染,像是戴上了红手套。
张毅柏不知道杜军驰究竟伤到那里,不敢伸手触碰。但是一看见杜军驰左手臂明显的巨大刀伤,他立刻红了眼眶。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上的血液沾到萤幕,滑得不得了。於是他改用双手紧紧抓住手机,过度抖动的手指滑失几次才终於点开通话界面,拨打一一九。
成功报警叫救护车之後,张毅柏双手颓然地垂到大腿上,继续坐在渐渐冰冷乾涸的鲜血里,什麽念头都没有地直盯着杜军驰的脸,像是失去吊线的魁儡娃娃,没有灵魂,只懂得痴痴注视自己最在意的人。
南宗伸手放在张毅柏肩膀上,将张毅柏从混沌里摇醒。张毅柏感觉像是过了一世纪那麽久,低头看手机,却才度过一分钟。
不行,他没办法什麽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杜军驰流失时间等候救护车。这里地处偏僻,救护车再迅速来也要起码五分钟才能抵达,他们自己赶路,应该比等救护车还要快。
南宗学习过基础护理和基本急救术,张毅柏让南宗检查杜军驰的伤势,确定没有伤及骨头,稍微止血并包紮伤口以後,两人合力将杜军驰搬上轿车後座,驱车飞速赶往最近的大医院。
杜军驰被医护人员抬上担架床,马上被送入手术室进行急救。
手术非常顺利。医师说杜军驰身上布满大小刀伤,除此之外,小腿有一个射穿的弹孔,但幸好没有打到腿骨和动脉。
那些人到底跟杜军驰有什麽深仇大恨,竟然还拿枪射伤杜军驰!
张毅柏从没这麽愤怒过,同时还有一股强烈的後怕感。
张毅柏花钱让杜军驰住进VIP病房,然後配合来到医院的警察做口供笔录。但因为张毅柏完全没看到事发经过,也不清楚现场其他人的身分,所以警察并未询问太久。
虽然气恨那些人伤害杜军驰,但张毅柏为了确认情况,还是忍耐情绪问道:「那些人——怎麽样?没死吧?」
警察说没有人死亡,重伤者在经过抢救之後也都稳定下来了。
杜军驰还没醒,警察决定明天再来。张毅柏突然有点後悔自己报了警,不希望杜军驰被这件事缠住。不过不报警也不行,就算跳过警方只叫救护车,医院这边还是会通报警方,毕竟杜军驰和那些人都伤得太重。
张毅柏担心做贼的喊抓贼、杜军驰会因此吃上伤人官司,於是联络相熟的律师事务所,请事务所派一位可靠的律师过来。为可能的官司问题做了安排之後,张毅柏又陆续处理杜军驰後面可能遇上的其他问题。
张毅柏忙了很久,忙到南宗买回来的晚饭都放凉了才终於喘口气。他没有选择坐舒适柔软的沙发,而是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拿着一把折叠椅坐到床边,然後用双手握住杜军驰没打点滴的右手掌,专注地凝视杜军驰安详的睡脸。
应该要劝张毅柏吃点东西,但南宗犹豫过後,最终仍是没有打扰病房里的静谧,转身离开病房。过了半小时,南宗脚步匆匆地折返,开门看见里头的情形和他出去时一模一样——张毅柏宛如望夫石守在杜军驰身旁,似乎这段时间完全没动过。
「大少爷,老爷正在赶来的路上。」
张毅柏整个人猛烈一颤,隔了数秒,平静回道:「嗯,我知道了。」
张毅柏知道迟早会被发现,尤其张叙仁这段时间在他身边增派这麽多人监视他。
其实只要乖乖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但是他一听到杜军驰出事,就完全坐不住了,纵使捅破纸张也要冲出去。
自己果然还是沉不住气。张毅柏深深叹一口气。
※
张毅柏不想吵醒杜军驰,请院方人员让他使用无人的VIP独立会客室,在里面等候张叙仁。
张毅柏以为张叙仁会像是警方追捕重大刑犯那般率领大批人马到来,但出乎他意料的,张叙仁只带了两个保镳进医院。
张叙仁面无表情地走进会客室,张毅柏甚至感受不到对方的怒气,但是从小对於张叙仁威严的恐惧深刻在骨子里,张毅柏战战兢兢地从沙发起身,看着张叙仁笔直地往他走来,他赶紧绕过桌子上前几步,启口道:「我——」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打偏张毅柏的头,左脸颊顿时变红,并迅速肿了起来。
张毅柏呆呆地维持被打偏的姿势,朝地板斜斜投下的目光涣散。
南宗和两名保镳在巴掌声响起的时候同时微微倒抽一口气,完全没想到张叙仁会打张毅柏——以往张叙仁再生气,也不曾对张毅柏动手。
「把他带回去,没我命令,不准让他踏出房间半步。」张叙仁用能冻死人的语气说道,两名保镳赶紧一左一右像架住犯人般把张毅柏带走。
张毅柏不发一语地坐在轿车里,消化掉最初的震惊过後,他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这一记耳光。
坦白说,他也觉得自己该打……在心里近乎发誓地说着不会背叛,却做出与誓言相违背的行为。
张毅柏放空思绪半晌,然後转头张望,发现南宗没在车上,他慌张地询问分别坐在他两侧的保镳:「南宗呢?」
保镳们转头看他,其中一人摇了摇头。
张毅柏心一凉,低头寻找口袋里的手机,想要打电话给张叙仁为南宗求情,可是口袋里只有胖胖鱼。张毅柏想起手机放在随身背包里,於是在周围找了一下,却没找到。於是转而跟保镳们借手机,但是两个人只会正经八百地摇头拒绝他,连个字都不说。
想到自己连累南宗,如果再波及这两个保镳不好。张毅柏挫败地垂下脖子,沉默且乖巧地坐立。
重新被关回卧房以後,张毅柏一连三天被迫请病假——即便他根本没生病。
张叙仁派了新的贴身保镳给张毅柏,这位绰号叫阿成的保镳完全听命於张叙仁,几乎不给张毅柏回应,唯一的任务就是紧盯张毅柏。就算张毅柏要像应付先前那四名保镳一样,不断想将阿成支使出去,或者至少不要待在他卧室里监视他,阿成还是半步不移,比机器人还要听话。
想做的事情全都做不到,张毅柏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彷佛被关在黑色笼子里的金丝雀,张毅柏完全得不到外面的消息,更无法得知杜军驰和南宗现在怎麽样了。
孙明昌知道张毅柏担心南宗,所以某日趁着晚餐饭後偷偷告诉张毅柏,说南宗接受惩处以後住进了医院。
「他伤得很重吗……」张毅柏很愧疚,早已将南宗对他知而不报的事情抛至脑後。
孙明昌和其他人不同,把张毅柏视为张叙仁的接班人,所以基本上不欺瞒张毅柏。他直坦坦地说:「肋骨折了两根。」见张毅柏脸色一白,他的口气转为徐缓,安抚道:「但是不严重,情况轻微,不需要手术修补,配合药物进行治疗和控制疼痛,两个月後就会自然痊癒。」
就算这样,张毅柏还是很难过,「对不起,孙爷爷,是我害了他……」
「不,大少爷,是他自己没做好职责。」
「可是他是因为被我命令……」
「大少爷。」孙明昌双手轻搭张毅柏的肩膀,年迈的双眼展露出历练打磨的坚毅,「您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点愧疚是不必的。要用人,就别仁慈。老爷所拥有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全部交到您手上,您要懂得决断地运用手中的力量。」
张毅柏沉默,眼神透露出些许茫然和无措。
孙明昌在张毅柏记忆里一直是个很和蔼的老爷爷,这还是张毅柏第一次听孙明昌说这种话。不过,能在他爸爸身边做事这麽久,帮助爸爸维持宅内运作,又怎麽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张毅柏说:「我还是希望我做事能不用牺牲任何人。」
孙明昌叹息摇头。大少爷终究年轻,还是太心软了。
「还有——我爸拥有的一切,绝对不会是我的,我得学会靠自己。但是我绝对不会背叛我爸,无论怎麽样,我都会站在我爸这边。」张毅柏语气坚决。
孙明昌不明白张毅柏为什麽认为自己不会继承张叙仁。尚在厘清,就听张毅柏换了一个话题:「南宗那边有人照顾吗?」
南宗父母很早就过世,没有亲人,後来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孙明昌收养成养子,才会在张家做事、受训成为保镳。
孙明昌说:「那小子自己会照顾自己,大少爷不必担忧。」
张毅柏说自己想去探望,不过孙明昌建议等过一段时间再去。
孙明昌微笑,「这个大少爷就不必担心了,那孩子最近才交了一个大三岁的女朋友呢,听说这几天都在医院照顾他。」
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张毅柏讶然,然後为南宗感到高兴地笑道:「是吗?恭喜他了!啊,不是……都住院了怎麽能恭喜他……」张毅柏纠结。
孙明昌呵呵笑。
张毅柏好奇地盯着孙明昌,「孙爷爷好像没结婚?也没交过女朋友?」
「大少爷终於开始好奇这方面的事了吗?也是,都有了未婚妻。」
「我、我不是——」想到自己梦遗和把杜军驰当成性幻想对象的事,孙毅柏脸蛋涨红,结结巴巴地把话题拉回去,「孙爷爷呢?就没想过结婚吗?」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结什麽婚。」孙明昌笑着敷衍道,然後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便告辞忙碌去了,但是离开前却诚心诚意地补了一句:「希望大少爷和安小姐早日完婚,琴瑟和鸣、多子多福。」
张毅柏听了,在孙明昌走远之後低头大叹一口气。